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我从停在校门口的马车上下来,转身看向车厢,母亲和外婆递给了我一个篮子里面有两个瓦罐,瓦罐里面是梅干菜扣肉,我接过篮子,退后一步,向她们告别。车厢里还有两个我们家店里的伙计,他们会陪我外婆和妈妈去香港。
听着车轱辘的声音渐渐远去,看着车子拐弯驶出我的视线。我叹了口气,提着篮子,背着书包,向校门走去。
我本来不想带这两瓦罐菜来来学校的,因为章蕴馨回印尼了,那两个女孩抄不到我的数学题后也不再给我零食了,但外婆和母亲怕学校的伙食不好,硬是让我带上这些菜。这学期,我包的饭已经是高档的了,母亲和外婆还一再嘱咐我,在吃饭上一定不能省钱,我还是在长身体的时候。
她们刚离开,我就开始想念她们了,也是她们的离开,让我审视过去十七年的岁月,让我感受到她们对我的爱。
从我出生,除了有几个暑假跟着父亲回山东老家,我很少离开母亲。想到他们可能在香港要呆上好几天,我的心里就觉得空空的。我不知道,我下了马车,回头看到的打扮得齐整、笑吟吟的外婆和母亲的形象,是我记忆中她们最后的样子。
中午吃饭时,我把两个瓦罐都一股脑地提着到了餐厅,在我们班男生的两个饭桌上各放了一只瓦罐,大伙欢呼后,另一桌的男生也盛了一些他们从家里带来的食物给我们这一桌送过来,当然,桌子上除了学校食堂的饭菜,也有这个桌子其他几位同学从家里带来的食品,所以学校食堂也学乖了,周一中午和周六中午的饭菜最简单,把钱挪到其他几天,提高其他几天的饭菜质量,这一做法得到了学生们的欢迎。毕竟,周一有不少学生从家里带菜来、周六下午三点就放假,吃的不好正好晚饭回家去补。
我习惯地看了看女生那桌,桌上现在只有七位女生了,能读得起高中的女生,家境没有差的,所以她们包的都是高档餐。章蕴馨回印尼了,我们班其他两位女生,他们家在学校对面为她们买了房子,还派一位老妈子专门伺候这两位大小姐。
没有了章蕴馨的吟吟笑脸,我和林翔天也都提不起精神,我们俩的交流也不自觉地少了下来,两个人显得都更加用功了,都在默默地读书、做题。
周末,我和林翔天坐他家的马车回到了家。没有外婆和母亲曾经也非常爱我的长辈已经走了。我在阿珠妈妈的卧房里,为她上了香,嘱咐了陈祈福两口子一些事情,我就走出了阿珠妈妈家。
我压住心中的悲伤,鼓励自己:看看我现在就可以管理一个家了,我将来要好好学习,让父母、外婆过上更好的生活。想到父亲,我心中的思念之意更浓了,想到外婆和母亲两位女性要去香港办那么多事情,不禁自豪地想:看看,这就是我们吃苦耐劳的客家妇女,男人不在家,她们就能撑起一个家。
那天晚上,我是住在教堂牧师临时给我准备的房间里的。我在空空的家里,一个人实在呆不下去,就把陈祈福老婆为我烧的晚饭用食盒提着,去了教堂找牧师。
陈祈福的老婆陈嫂烧的晚饭很丰盛,但我不知道牧师是否喜欢吃中餐。走进教堂,牧师正好要吃晚饭,在这个面粉稀少的中国南方,他难得能吃上面包,有几次父亲回家,给他带过法式长棍,又干又硬,牧师却眉开眼笑;他今天的晚饭就是一碗米饭和一盘蒸咸菜,他不会炒菜,教徒送给他的蔬菜,他都是煮汤、腌渍或者生吃,他还在自己教堂的后面开了一块地,种了土豆和红薯,有一次,我看到他煮了一锅土豆,在沾着盐吃土豆,没有主食、也没有油,可他还是吃的津津有味。
我带去的食物,让牧师食欲大开,但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他不吃猪肉,但是吃鸡和鱼。
我们边吃边谈,他自己还喝了一杯葡萄酒,但他没有给我倒酒,说我不够十八岁,不应该碰含酒精的饮料。笑话,米酒、啤酒,我都喝过,但我不能告诉他。
我们谈到了上帝,谈到了和平,更谈到了战争。他知道日本人侵略中国,而他们的家乡欧洲,也是被德国纳粹搞得战火纷飞。
后来,他祷告了好长时间,告诉我,战争是会过去的,上帝保佑一切善良的子民。
第二天上午,正好是礼拜日,信徒们做完礼拜后,牧师向他们报告了一个好消息:几天以后就是圣诞节了,在圣诞节的中午,教堂里会有一个聚餐会,因为有人捐助,那天教徒们只要去教堂吃就可以了,教徒们一阵欢呼。礼拜结束后,我帮助牧师打扫了教堂。我听到教堂院子里还没有离开的一些教徒们聚在一起在议论什么,开始我没有注意,后来,有几个词飘进了我的耳朵,我马上警觉起来:他们好像在谈论什么发生在香港的悲惨的事件,后来,日本飞机、炸弹……这些词语飘到我的耳朵里,我立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我的喉咙里,让我窒息,我扔下扫帚,匆匆告辞。
离开教堂,我徒步走了很久,来到县城自己家的店铺,我急切地想向掌柜的询问,他知不知道香港发生的事情,最主要的是,我想知道:我的外婆和母亲,还安全吗?
“ 少爷,你怎么来了?”掌柜的见了我就问。
“明天我想办法打电报给我们在广州的朋友,问问他们知不知道香港那边的情况。”我离开时,他对我说,我骑着马,心里忐忑不安地回了家。
那个周一是冬至,我家县城店里的掌柜让我晚上去他家吃馄饨,到了下午,他来接我,我见他脸色不太好,但也没有说什么,出了校门,他对我说:“小少爷,大少爷来了。”
我愣了愣神,才知道他说的大少爷,是我大哥。我外婆和母亲不是去香港接他了吗?他来了,我外婆和母亲哪?我想问掌柜的,他低着头急匆匆地向店铺走去。
我跟着他,一路走进我家店铺的后门,一进院子,我愣住了,一楼正中的堂屋,已经被布置成了——灵堂。
在白色花朵的中间,是两张相片,我的心都要提到了嗓子口,我向堂屋挪动脚步,看清楚了,那两张遗像上是:我外婆和我母亲。
一口血从我口中喷出,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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