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回到家,觉得浑身发冷、乏力,就躺倒了。我这次发烧也很厉害,但我母亲告诉我:与童年的那次相比,我没有说胡话,只是昏睡。阿珠妈妈把还剩下一小段的犀牛角留给了我,外婆用犀牛角冲粉了药汁给我灌下,我退了烧。
我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两夜,到了第三天的早晨,我已经醒来,却躺在床上不愿意起床。我突然听见院子里好像有人说话,我仔细辨认了一下,是虹妈和外婆在交谈。
外婆走进我的屋子,看到我已经坐起身子,就说:“你醒了?虹妈要和她家小姐一起去印尼了,本来是来和你告别的。房子是你的,平时陈祈福他两口子可以帮忙你照看……”
我揭开被子,穿着单薄的居家服,不顾几天没有下床,踉跄着就冲到雨中了。
母亲打着伞在我身后追着我跑出好远,我接过伞跑向竹林间的小路,我要去阿珠妈妈家看看,他们是否已经出发了。
身后,妈妈在喊:“傻孩子,他们已经走了,现在可能已经出了镇子了!”
我转头向镇子的方向跑去,这时雨突然下大了,在这个冬天的季节,这样的大雨实在不常见,我跑了几步,感到身体中的空气好像被抽走了,胸膛内痛得厉害,我跑不动了,透过雨雾,我的眼睛中一辆马车的影子也没有,更看不到你的背影,我的姑娘,我不愿意做你的小舅,我愿意、我愿意成为你的……
雨水和着泪水从我的脸上淌下,我真想告诉你,但我没有机会说了:我爱你,我的姑娘!
当天晚上,吃完饭时,我外婆和母亲问我,明天是否能去上学,我才惊觉,我已经请假超过两个星期了。
“我,明天再把阿……的房子看一遍,果园还没有收的柚子收完了,竹林再整一整,我就去上学。”我不是贪财,但阿珠妈妈留下的东西,我还是应该好好照顾的。
“我们也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外婆对我说。
战争对老百姓的祸害,在我们这还没有被日本鬼子占领的地方都已经显现了。这些日子,县城的每一家铺子,都面临这很多货源组织不来,货源短缺,生意不景气。到年底了,我们家的店铺也应该组织一些年货什么的。加上我外婆收拾房子发现,家里有一张外公多年以前在香港某银行存款的凭证,外婆和母亲想去香港一趟,本来想带着我一起去,但考虑到我的学业……
“我们去香港,想办很多事情:取出银行里的钱,很多银行都倒闭了,银元还是拿在自己手里保险;还有,我们想进一些货,快过农历年了,这些货应该好卖……”妈妈说着眼睛亮了:“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前几天你发烧的时候,我接到了你大哥的来信,他圣诞节前就开始放寒假,他想到咱们这里来过寒假!他从新加坡坐船到香港,我们俩去香港,还为了接你哥哥。”
妈妈的这一消息,让我们全家三个人都无比兴奋。以前,都是暑假的时候,我去山东老家看祖父祖母和哥哥姐姐们,外婆和妈妈也同行过两三次,但都有爸爸陪着我们。这些年来,姐姐和哥哥从来没有在这里过过除夕和年初一,山东老家的习俗,除夕和年初一必须在孩子的祖父家渡过。这次,哥哥要到这里来过年,我们准备要好好地让他在这里过一个年。
母亲和外婆在商量要准备什么吃的,甚至还决定把家中的那口猪杀掉,把门前鱼塘里的鱼捞出来……姥姥说了好多美食,有些我觉得我还没有吃到过,我立马不高兴了:“哥哥来过年,你们就要给他那么多好吃的,我整天在你们身边,我觉得吃的都是粗茶淡饭哪!”
“好仔仔,”外婆拍了一下我的头,“你整天在我们身边,我哪次不是把家里最好吃的给你吃?”
我无可反驳,点点头,外婆说的是实话。
“这次你哥哥来,我做的好吃的,你不是一样能吃到?”妈妈也问我。
我立刻对将要到来的春节充满了极大的期待。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去了阿珠妈妈的房子,我现在是这整栋房子的主人。我大着胆子走进了一间我一直很想、但一直没有敢走进的卧室,一年半了,过去的一年半,这间房子是一个美丽少女的闺房。
我突然开始讨厌阿珠妈妈的长工陈祈福和他老婆两口子的勤快,这间墙壁雪白的房子,已经被打扫得窗明几净,床上的帐子和被褥、桌上的镜子、书籍,都没有了,只有光秃秃的家具,章蕴馨的私人物品,我一件也没有见到。我不敢问东西是被章蕴馨带走了还是被陈祈福的老婆收起来了?一种蠢蠢欲动的心也在这四壁的白光中静了下来,但是,我不愿意离开这间屋子,不知是真的还是我的错觉,我闻到了屋子里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馨香,那不是脂粉的香气、不是香水或熏香的香气,它那么好闻,不似任何花香,不像任何化妆品味,我想把这个味道吸入我的心房,永远珍藏!
我还在那间屋子里发呆的时候,陈祈福走了进来,向我报告,最后一批柚子和梨子都摘下来了。
这一天,我提着柚子和梨子,分别去看望了两个信教的人。
上午去看的一个是阿珠妈妈的闺蜜,一位在邻村的道观里出家的道姑。那个时候,女人的地位真的是不高,这位姓宋的道姑的命运就很惨。她十二岁时被婆家娶来为生病的所谓丈夫冲喜,结果拜堂后不到一个月,她丈夫就离世了,婆家要把相貌姣好的她买给别人做小妾,她宁死不从,跳水塘想自尽被回娘家的阿珠妈妈的母亲找人救了下来,她婆婆家是阿珠妈妈娘家的邻居,阿珠妈妈的母亲给了她婆婆家一笔钱,她婆婆就让阿珠妈妈的母亲把她带走了,不知为什么,最后她入了我们邻村的道观,一直在那里修行,终身未再嫁。据说,她年轻时,很多年轻男人听说她长得好,都去她所在的道观,捐香火钱是假,想一睹她的芳容是真。她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或者是出来也带着一层厚厚的黑色面纱。后来,阿珠妈妈曾经带着我这个儿子去过道观,宋道姑还拿点心给我吃过。在那个年代,两位苦命的女人,彼此给对方的是心理上的安慰。
下午,我提着柚子和梨子,外带两条从池塘里新捞的鱼,去了那所教堂,那牧师是我父亲的朋友,我常常去看他。
走在去教堂的路上,我还在想,这宋道姑和牧师的生活都非常艰苦,是什么让他们能坚持下来。答案当然是信仰。我和他们各自是朋友,但我不信任何教义。直到后来,我明白了,信仰也是一种能支撑着人克服一切困难、坚持理想的东西。
以前,我以为基督教、天主教都是和佛教一样,信徒们是不能吃荤的,但是有一个周五,我看到有一个信徒送了牧师一条鱼,我才知道,他们是可以吃鱼的,但必须是有鱼鳞的鱼。
我和牧师谈了一下午,我练习了我的英语、他练习了他的汉语,我们的这一中、英文混杂的谈话中,发现对方的语言能力都进步了。
“你高中毕业后还是打算去新加坡学习医学?”牧师问我。
“对,”我回答,“但是,我听说香港的一所医学院也很不错。能不能麻烦您帮忙,我下学期干脆去香港上学吧。听说在香港读高中的人,考香港的大学更容易些。”我突发奇想,但我这奇想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现在,我可以不和父母要钱,用阿珠妈妈留给我的果园和鱼塘里产出的东西卖的钱,就可以供我自己读书了。我在心里再一次感谢了阿珠妈妈。
“好吧,我和香港的一所教会学校的校长是老朋友。我可以给你写一封介绍信。”牧师说。
我转头看着放在他厨房的我带来的东西,有一种行贿的感觉。
我不知道,那封介绍信,永远也没能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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