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楠源怎么也没有想到,差点与自己阴阳两隔的父亲会是在如此玄幻又狼狈的一个环境下相遇的。
旺世堂阳山酒窑对汪楠源来说,那是早已经烂熟于心的故园。如果他对三岁前生活了人生头三年的莲瑞村已经没有任何记忆的话,那么这个汪家瓯瓷的酒窑,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这种熟悉来自于他的继父不间断地对他的详尽教导和传授。继父不仅把汪家在楠溪两岸的各个瓯瓷窑址详尽地告诉他,还把九处窑址的内部构造和烧制瓯瓷的主要内容都悉数教导给他。这九处汪家瓯窑分别是酒窑、茶窑、碗窑、钵窑、瓶窑、缸窑、灯窑、祭窑和书窑。
汪楠源继父手中分别有这九处窑址烧制出来的旺世堂代表作品,每次继父把这些稀世珍品拿出来一边教导汪楠源,一边让他当玩具随便把玩的时候,母亲总是尖声惊叫:“老汪(母亲总不愿意称呼父亲的名字),你疯了吗,这些珍品,让孩子打碎了怎么办?碎一件,这世上‘旺世堂’的宝贝就少一件了!”一边尖叫着,一边从孩子手中夺过这些宝贝。但是继父总是伸手轻轻地从母亲手中拿回来,又轻轻地放回小楠源的手中,对他说:“不怕你打碎了它们,就怕你忘了它们。每天你摸摸它们,就算是真碎了,它们的样子也会永远刻在你的心里!”
继父从不叫它们为“瓯瓷”,而是叫它们“缥瓷”。这些被继父叫做“缥瓷”的瓷器胎体细腻,呈色白中略泛灰色;釉色淡青,透明度挺高。继父告诉汪楠源,缥,原是晋代一种淡青色的丝帛,瓯窑青瓷的颜色就很像这种缥,故借缥以名瓷,称瓯瓷为缥瓷,汪家制瓷的老祖宗都这么叫,继父也就不愿意改口,一直到终老在离楠溪江瓯窑万里之外的伦敦。继父珍藏的这些汪家瓯瓷在造型上有鲜明的特点,如汪楠源常常把玩的牛形灯、褐彩碟、五联罐和仿花果形的碗、盘之类器物,造型特别活泼秀硕,但是纹饰却简单朴实,颜色上大量使用褐色装饰,大部分都是点彩、彩斑和条形彩绘。面对这些宝贝,小楠源常常痴迷地忘了吃饭,他太爱这些宝贝了,于是,除了继父20年的言传身教,汪楠源又跑遍了包括大英博物馆在内的所有有关中国瓷器的英国博物馆,中国瓷,瓯江瓷、汪家瓷,早已经是汪楠源血液中的一部分了。
汪楠源曾经无数次梦想过当自己站在中国瓯江支流楠溪江畔,登上莲瑞村周围五座莲花瓣的任何一座山中的时刻,当九个窑址中的任何一个第一次展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情形,想不到,就在今天!
汪楠源早就知道,旺世堂的窑址基本窑型都为龙窑,依山而建,如“卧龙”自下而上。底端为火膛,顶端开排烟孔,中段为窑室,为保持火力快速均匀,隔数米就会设置投柴孔。旺世堂九个窑场的窑室都分窑头、窑床、窑尾三部分,因为是高温烧制,最高温度可达1300多摄氏度。热胀冷缩和高温熔融等因素,使用一段时间后就会使龙窑变烂或变形,窑背拱也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塌陷,因此常常过一段时间就需要进行大修。而今天,眼前旺世堂这这座酒窑,龙头残缺、龙身坍塌,龙脊上的芦苇迎风猎猎,但是不管眼前的酒窑已经何等的破败,汪楠源和芦叶儿仍然能感受到雄踞在阳山半山腰上的这条“巨龙”,还是那样的霸气侧漏,它似乎就是当年那个三国里的诸葛孔明先生,摇着那把鹅毛扇,口中沉吟:“我正在城头观山景,只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幡影,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汪楠源屏住呼吸,拼命压抑住自己心头的狂跳。芦叶儿一眼便看穿了,打趣他说:“找到祖宗了,还不快跪拜啊。”汪楠源也不理会她,躬身就往酒窑的的龙头里探。芦叶儿惊叫一声:“别进去,危险!”话音未落,汪楠源已经一脚踩向了一个草窝子。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从龙窑里闪电一般从旁侧撞了出来,将汪楠源撞向了一侧,但是,还是稍迟了一点点,汪楠源左脚的大脚趾处被一个铁家伙死死地夹住了,汪楠源大叫一声:“妈妈呀,什么暗器伤我!”躬身往外侧面飞弹而起。刹那间,只见芦叶儿纵身一跃,那个身影也一挺,他们几乎同时接住了汪楠源。汪楠源吓得七魂六魄起码飞出去六魂五魄,剩下的那一魂一魄此刻也找不到北了。芦叶儿一定神,一把抓住了那双打算离开汪楠源腰际的一双糙手,但是那双手还是从芦叶儿手中抽了出来,用力抱住了即将倒下的汪楠源。芦叶儿看见了一个胡子拉渣的侧脸和一个宽阔的侧肩,线条粗糙,约莫半百年纪,但是眉宇间虽然还残留一丝轻易看不出的英气,但并无多少沧桑,脸上甚至还有些许可爱的神情。他附身对汪楠源说:“小子诶,别装了,我知道你的外国货鞋子厚实,赶紧把鞋子脱了,看看伤了你脚趾头的一根汗毛没有?”汪楠源抖抖索索把自己的大头靴脱了,露出白晃晃的脚趾头,果然没伤一根汗毛。赶紧连声对那男子道谢。那男子说:“谢你个头啊,刚在这龙窑前置了个野猪弹(念tan)子,想检验一下少年功夫还在不在,弹头野猪吃吃的,都被你这小子给搅浑了,还我野猪来!”
芦叶儿一听,笑了:“大伯,原来是本地自家人啊!这不难,跟我下山来,晚上保证让你吃上醇香厚实的野猪肉,还有那被竹叶青毒过的野猪肚!”
“你可讲真,这被竹叶青毒过的野猪肚,那可是大补啊!”汪楠源听得一头雾水,那拉渣大叔却已经乐呵呵地要跟着芦叶儿下山了。
汪楠源拉了拉那野猪铁弹子上的大头鞋,被夹得死死的,怎么也拉不出。那大叔随手扔来一个东西说:“别费劲了,套上这个,走!”
汪楠源低头一看,原来这个大叔随手扯了一把身边半人高的野生箬叶,三下两下给他结了一只脚套,让他套在脚上当鞋子穿。汪楠源说:“芦叶儿,咱还没进酒窑看看呢!”芦叶儿拉了他一把说:“今天别看了,大叔还等着下山吃野猪肉和野猪肚呢!”
汪楠源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似不正常的大叔就是他朝思暮想、飞越了万里、时隔了20年后才相见的那个生身父亲汪清潭!而第一次相见,他就这样光脚套在父亲用野生箬叶为他做的脚套上,一瘸一拐地下了山。
三个人迎着村头的风水树拐进莲瑞村,远远就听见村中央大榕树下已经人声鼎沸,汪楠源顾不上自己的狼狈样子,拉起芦叶儿挤进了人群。芦叶儿回头也紧紧拉住了王清潭的手,说:“大叔,一起去看看。”
凉亭外边高高的樟树大树墩上,站着肖云志,他正慷慨陈辞。底下的莲瑞村村民们议论纷纷,而邺终成双臂抱在胸前,叉着两条长腿站在肖云志的面前,忽然见他直直地往前一伸手,指着肖云志的鼻子叫道:“你这个忘了祖宗的混账东西,给我闭上你的臭嘴快滚下来!”
汪清潭一看这架势,对芦叶儿说:“原来这里这么好玩啊,我也上去玩玩!”说罢,就跳上了樟树墩,跟肖云志说:“你没听见啊,有人叫你滚下来,你还不滚下去啊!”
王清潭话音刚落,人群中一句叫声传来,虽然低沉,但是,已经从每一个人的耳边如春雷般滚过:“父亲!”大家回头一看,那一声惊呼正是从汪楠源的大哥汪屿松那里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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