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燠热的傍晚,年轻的汪楠源恍惚觉得自己走在乡间一处美若仙境、遗世独立的江边。
目光穿过眼前宽阔平缓的江面,远山如黛,云雾如潮。夕阳从天际洒下金辉,雄伟的山岩如桅峰一般倒映在碧水中。老农荷锄赶着耕牛,悠然地哼着小曲。对岸古村上空炊烟袅袅,一派充满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把眼光收回一点,滩林边松枝展翠,藤萝障翳,时有白鹭从江面略过,停留在滩林里被东风吹得齐刷刷斜向一边的溪萝树。再把眼光收拢一点,聚焦在眼前这一段清澈见底的江面上,只见一只竹筏溯流而西,优哉游哉进入汪楠源的视野。
不知为何,汪楠源心头一震,极力想看清楚竹筏上坐着是谁,因为此刻他的心不知为何快速地跳动起来,而且越来越快,恍惚中,他似乎觉得这竹筏上的人一定与他有关。还没容他想明白,天色忽然暗将下来,原本平缓的江面忽然间波涛滚涌,而且江水越滚越急。竹筏随着江水速度一阵快似一阵。汪楠源撒开步子,沿江跟着竹筏跑了起来,他似乎看清了,那江中竹筏筏头一个撑篙的男子身材伟岸,竹筏中间的竹椅子上,坐着一个面容秀美的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娇嫩的幼儿。波涛越来越汹涌,竹筏似离弦的箭一般在江面上颠簸着随着水流往下冲。忽然间,乌云翻滚、大雨骤至。筏中女子紧紧裹住怀中的孩子。汪楠源身子一紧,他已不再是那个在岸边跟着竹筏狂奔的双十年华的年轻男子,而分明就是那女子怀中的孩子!他紧紧贴着母亲胸前,只听得母亲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而筏头风雨中的父亲还在努力地强握竹篙,与风浪搏击!
幼儿汪楠源从母亲的怀中挣扎着探出半颗脑袋,他看见此刻江岸两边不再是舒缓的滩林、平畴的土地,而是峭壁巉岩、危石累卵,似乎马上就要砸向江中这支在风雨中狂飙的竹筏。果然,失去控制的竹筏在漩涡里打了一个盘旋,一头撞向了江中一个高大的礁石,瞬间肢解、分崩离析,婴儿汪楠源向天空伸出稚嫩的双手,父亲和母亲随着分散的竹筏被汹涌的江水冲得无影无踪,昏暗的天地间只留下幼儿汪楠源惨烈的哭喊声:爸爸、妈妈……
“爸爸、爸爸、妈妈、妈……”汪楠源被自己喊醒了,原来,他刚做了一个噩梦!他一个打挺翻身坐了起来,伸手摸了摸额头,一头的冷汗!汪楠源从床上站起身,走到窗前,伸手一推,阳光倏然入怀。这是初春伦敦难得的好天气。他放眼远眺,对岸贝兰斯区的“伦敦眼”在眼光下熠熠生辉,泰晤士河河水波光粼粼,此刻,与威斯敏斯特宫只隔了一条马路的大本钟当当当敲响了。汪楠源思绪混乱,他没心思去数大本钟到底敲了几下。正迷糊着,楼下女护工露丝“登登登”跑上楼,用不太纯正的伦敦口音急切地说:“汪先生,快快,您的父亲喘不过气了,快下楼去!”
汪楠源三步并两步跳了下楼,奔下来半跪在父亲的床前,只见父亲脸色惨白,嘴唇却发黑。“露丝,快快快,救心丸!”“先生,已经给老先生服下。”“那怎么还不快请父亲的私人医生!”汪楠源“腾”地站起来,去找电话,想不到父亲一把拉住他的手,那力量之大,让汪楠源大吃一惊:濒危的父亲此刻哪来的力量?他回过头,父亲依然拉着他的手,但是面色从容,朝他微微一笑,吐了一口气说:“楠楠,不用了,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讲!”汪楠源想抽出手,但父亲此刻拉他的手依然坚决,没有半点放松的意思。汪楠源只好顺从地在父亲的床头坐了下来。
父亲示意露丝出去。当露丝带上门的同时,父亲从被子里托出一个颜色发暗但是质地精良雕工精细的匣子交给了汪楠源,让汪楠源打开它。匣子里装着一张发黄的照片,一张绘着多个中国陶瓷窑址的年代久远的画图,还有一把鹅蛋大小看似没有开锋的形似花瓣的钝刀,汪楠源一脸疑惑地看着父亲,父亲喘了一口气,说:“这照片上的三个人就是你们一家三口,是你周岁时照的。这张图中画着的是你们汪家在中国南方瓯江下游楠溪山脉中的各个窑址,这把钝刀叫‘破刃’,它一共有5把,除了这一把,其他四把都在国内,5把合起来就是一朵莲花,它们就是打开那个我经常跟你提起的装《瓯宝图(阳本)》的宝匣的密钥。你也知道,《瓯宝图》的阴本已经在伦敦秘藏了一个多的甲子年了,你也知道它的方向。可是,只有你找到在国内的阳本,阴阳双宝合璧,我相信,善良的连华士教父的后人一定会践行他们的诺言,到时候,咱大瓯江千年的匠艺瑰宝就能复原,那么多被带到国外的历代瓯匠顶级瑰宝就能回归祖国了。瓯江楠溪的故土啊,我是回不去了……咳咳咳,要是能在你手里实现这三代人的夙愿,我也是不负使命,死而无憾了!”
汪楠源看见两颗清泪从父亲(准确地说是继父)的眼角滚落了下来。他的眼睛不仅也潮红了。他伸手替继父抹去了眼泪,继父握住了他的手,继续说:“楠楠,这个时候了,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知道这辈子无论我对你有多真心多疼爱,但我知道我无法祈求你的原谅。你仔细看看照片,那个英气逼人的男子就是你的身生父亲。他没有死,他还活着……”汪楠源听得浑身一颤,紧握继父的手顿时松开,背过了身子,继父没有停止,继续说:“是的,我骗了你,骗了你母亲,因为我实在太爱你母亲了,也是真心爱你母亲的孩子,那就是你。将死之人还有什么资格祈求原谅呢,但是,千年瓯匠的寄托我不敢辜负,这副担子实在是太重了!这辈子我也没卸下,如今我不行了,我要把它交到你的肩膀上。为了华夏瓯越大地上的百工精髓,你必须要接过去挑起来!”
汪楠源转过身子,擦干了热泪,朝着继父点了点头。继父说:“你听好谨记:你的父亲叫汪清潭,他还活着,一直生活在国内,但是据说他精神已经不是完全正常。他掌握着寻找到《瓯宝图》(阳本)的唯一线索。眼看着我们和当年连华士传教士的70年之约就要到期,你要马上启程回国,找到你的身生父亲,找到‘阳本’,不仅你们父子能骨肉团圆,我们瓯越百工伟大的千年瑰宝也将能重回故土,重焕生机。汪楠源,这不是你我之间的纠葛,也不是我们瓯人和英国传教士的恩怨,它是民族的、是世界的传奇,这是命运赋予你的,你别无选择,你必须挑起这副重担……咳咳咳,除此之外,我死后别无他求,希望能葬在布莱顿你母亲海边墓地的边上,面向大海,我就能听到来自家乡的涛声了。”
给继父下葬的那个日子细雨迷蒙,海边的布莱顿异常湿冷,走在布莱顿海边那奇特的鹅卵石沙滩上,汪楠源放眼望向海面,那阵阵涛声将他的思绪翻滚如潮。此刻,他的心已经坚定无比,明日,他将肩负着如此厚重的一副担子,飞回中国,踏上他不寻常的寻亲寻宝之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家园,那片神奇而瑰丽的故土,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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