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半夜细雨,天快放明时,雨歇了。
这个清冽的早晨,楠溪芦家山秀气的小丫头芦花儿已经被大房太太早早催起身,收拾了行装,正在门口和轿夫一起候着太太挪着小脚出了雕花朱漆的大门。芦大太太提起罗裙,上了轿,四个轿夫抬起轿,嘿哟嘿哟一颠一颠往山下抬。她不知道,昨夜,距离她的芦家山有一铺山路的莲瑞村的寨门外,那条清澈见底的楠溪江上,渔灯一夜未灭,竹筏载着各式人、物,忙碌地来回穿梭在烟雨迷蒙的宽阔的溪面上,竹筏上的鸬鹚一夜得不了歇息,困得两只脚频繁地换着站。当莲瑞村早起的艄公一脸倦意地去解系在溪边溪萝树下渡船的缆绳时,猛然一抬头,发现迎面江中那几只竹筏上的黑脸船工不是自己莲瑞村的熟人。渡船的老艄公扯着嗓子问了一句:“客官哪个村的?这么起早做什么营生呀?”艄公的问候似乎只是一缕江上晨岚,触碰到在对面几只竹筏的水流间,倏然入水,不见回音。艄公解好自己的缆绳,往船舱中一扔,再回头往远处一张望,那几位黑脸的竹筏船工已经载着他们的鸬鹚和未灭将灭的渔灯没入楠溪江面浓浓升腾的雾岚中,不见了踪影……
岸边骑在牛背上的小牧童笑了,清脆的声音透过晨雾传了过来:“你这老糊涂了的艄公诶,今朝二月二,大会市哩,这班船工是芦家山芦大财主家雇来运南杂和药材到咱莲瑞村参加大会市的,去年你不还是偷了他们店铺里的两颗桂圆三颗北枣和一把枸杞子吃吗?”老艄公一听,脸烧了起来,随手抓起脚下的一颗小卵石,往小牧童扔了过去。小卵石还没落到小牧童脚下,对岸有人呼唤了:“艄公,摆渡喽~~”老艄公回头一看,急急忙忙撑船去对岸,这一回,他认得了,那个从四人大轿上被小心翼翼扶下来的是楠溪方圆300里第一大家芦家的大房大太太。今天,她要亲自到一年一度的楠溪第一大会市、也是她的娘家地——“二月二莲瑞会市”为即将出阁的芦家大小姐芦芳菲采办嫁妆。
楠溪古名瓯水,发源于浙南一个叫黄利坑的高山山巅,在括苍山、雁荡山脉间千回万转,自北而南,流经嘉楠中心腹地,直注瓯江,与八百里瓯江汇合后东流入海。自古以来,瓯越工匠秀,瓯江下游楠溪南北两岸百工齐秀,各类顶尖工匠人才辈出。莲瑞村是楠溪流域众多古村中的一个,这个美丽的古村,自古就是瓯越百工聚集的地方。因此,二月二的莲瑞村,就成了括苍山脉楠溪江两岸方圆300里最热闹的会市。每年经过正月的歇息后,农人们要在春耕前准备新一年农耕所需的农具、耕牛等生产资料、主妇们要备上新的各式生活用品、吃穿用度。年年二月二,莲瑞村村外楠溪江上船只云集、村中人声鼎沸,会市中摊位店家鳞次栉比,有绫罗绸缎、珠宝香料、南杂北货、香火纸马等的专门经营,也有医药门诊,看相算命、修面剃头,各行各业,应有尽有。村中的戏台更是云集了浙南闽北最好的戏班,天天唱大戏。戏台下,除了专心看戏的老人和打闹的孩子们,更多的是趁着一年中最空闲最富足的时候来相意中人的青年男女。趁着人挤人挨,还有不老实的“厚佬”(浙南对好色之徒的俗称)趁着混乱,故意一边伸头看戏一边在开怀哺乳的小媳妇雪白丰腴的胸脯上摸上一把,在小媳妇的追打笑骂中,逃之夭夭。
15岁的芦花儿还未开窍,她还不解这些风情,但是,她真真切切被这繁华和热闹吸引住了,那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珠子忙不过来,常常忘了自己的脚步。芦大娘子的小脚迈着碎步,走得不慢,目不斜视,时不时轻轻呵斥一声:“芦花儿!”小芦花便赶紧跟上大娘子的脚步。终于,大娘子在楠溪有名的名匠之一——汪记瓯瓷“旺世堂”的店堂门口停了下来。旺世堂堂主老汪一见芦家大娘子,连忙作揖,一边躬身将芦大娘子引进了店中,一边说:“大娘子,你为贵千金定做的金边龙凤高脚碗已经好了,那十个龙凤碗,十全十美、富贵金边。咱楠溪人不是说碗就是稳吗,保证芦家千金的这门婚事像这高脚碗一般稳稳当当的!”芦大娘子一边就着灯光一个个仔细检查完这描了龙凤的玲珑剔透的金边高脚碗,一边笑意盈盈地摸出了几个雪白的银锭交到汪家掌柜手中。汪堂主一掂量,说,“芦大娘子,您真是太大方了!感谢感谢!我这边也为贵千金准备了一个十八寸的送子观音,是我们瓯瓷的传世之作,送给芦家千金添福添丁。”
芦大娘子道了谢,带上金边龙凤碗和送子观音上了轿,不出几步,来到了会市另一头的“肖记瓯染”店铺,这一回她没下轿,而是让芦花儿进店去拿了早已定制的各种尺寸的蓝夹缬。这些蓝底白花的夹染布料,是浙南女儿出嫁时母亲一定要准备的嫁妆之一,虽然芦大娘子为卢芳菲准备了各式锦缎的被面,但无论如何也缺不了用蓝夹缬布做成的 “百子被”、和“状元被”,不然,将来的“百子”和“状元”何以憧憬呢?
拿了肖家的瓯染蓝夹缬被面。轿夫抬着芦大娘子到了开瓯菜食肆的花家。见到芦大娘子的轿子到门口,膀大腰圆的华大厨子连走带跑奔出店来,递上了芦家大小姐出阁酒的酒宴菜谱。芦大娘子上下扫了一眼,笑眯眯地柔声对花大掌柜说:“其他都好,就是春笋要多煮一会儿再炒,不然涩口。还有那黄麂肉硬,多放些桂皮和茴香炖烂一点。炒素面时,记住猪油要现熬的。”“好嘞,都记下了,我花家的厨艺不是我这大肚皮吹的,大娘子,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芦大娘子点了点头,满意地让轿夫掉头往“瓯雕”邺家的店面走去。邺家“瓯雕”不像汪家只做瓯瓷、不像肖家只做“瓯染”,也不像花家只做“瓯菜”,邺家做“瓯雕”,门下分“三雕”,老大做“黄杨木雕”、老二做“活字木雕”、老三做 “螺钿贝雕”。这一回,芦家大娘子是来老大黄杨木雕家看看芳菲的雕花双退踏床做得怎样了。等她带着芦花儿从邺家出来的时候,从芦花儿喜上眉梢在一边叽叽喳喳声中就知道,大娘子对这雕花的婚床是满意的,何况邺家还送了一个五子登科的黄杨木大坐雕,大娘子怎么能不开心呢。
芦家大娘子这次会市之行的最后一站是自己未出阁时的好姐妹——“瓯绣”南家绣庄。
芦大娘子的娘家姓戴,祖父是清朝状元,官至监察御史,但因一次回家省亲沉船而殁,家中儿孙便耕读于楠溪。芦大娘子的父亲是楠溪有名的秀才,淡泊功名,不愿赶考,家中钱财虽不多,但是为人品德和他的锦绣文章一样为四里八方所景仰,知书达理又相貌出色的戴家大小姐得到众多乡绅子弟的青睐爱慕。最后,与莲瑞村相隔一铺路但是高居山头的以林木和药材富甲一方的楠溪第一大家芦家结了缘,成为楠溪300里第一家芦家的当家大娘子。
做姑娘时,芦大娘子和邻居做“瓯绣”的南家大闺女形影不离。瓯江沿岸的姑娘家自古就有 “十一十二娘梳头,十二十三娘教绣”的家训。因为瓯江沿岸特别是楠溪山区不仅有发达的蚕桑和丝绸业,还历来耕读传家、文事蔚盛,戏文流行就有戏服,佛寺大兴就需要幛幡、莲座,因此,绣庄生意红火,而莲瑞村南家绣娘则是众多绣娘中最出色的一家。芦家大娘子未出阁时也曾跟着南家学过绣。今日,特意回来,是为取女儿出阁的嫁衣裳,她相信南家为芳菲绣的新嫁衣一定是针针生花、线线放彩。果不其然,芦大娘子捧着芳菲的新嫁衣两眼放光,就像捧着当年自己出嫁时的嫁衣裳一样……
又是一个江岚清冽的清晨,晨曦在东方青蓝的天际渐渐泛出红光,莲瑞村外的楠溪江上,艄公睡眼朦胧地撑着渡船,船上载着在娘家只做一夜停留的芦大娘子,而芦大娘子则带着对娘家地各大瓯匠的种种满意,欢喜而满足地回转夫家去。渡船慢慢驶离岸边,而对岸,早起牧童的短笛声回荡在宽阔的江面上,清澈而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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