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一时未敢言声,她身后却有一个淡紫长袄,细白绢裙的女子轻声道:“我先头也没听真,只听下人们传说,说是王爷……召了一个歌伎陪侍,苏妹妹也是担心王爷的身子,便带人与那歌伎理论几句,后来言差语错动起手来了。如今看来,倒没什么大事……”
王妃愈发生气:“我平日不大管后宅的琐事,你们也该自重些,怎么就吃醋拈酸到这个地步?连外头那些小家子也不如了!”
苏姨娘忙陪笑道:“想是下人们听差了,并没有什么动手的事。是我来找王爷有事,谁知人已走了,就在这儿闲聊了几句话。我再年轻不尊重,也不至于没出息到这个份儿上!”
王妃闻言神色稍霁,那紫衣女子抿着唇,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道:“这么说是我把话错传了,倒累王妃走这一趟,可不是该打么?我一路上还悬着心呢,苏妹妹如今是双身子,万一拉拉扯扯磕着碰着,不是黄金与瓦块儿碰么,实在不值得很……”
如月在人堆后头跪着,一听就知道这话绝不是没来历的,不禁抬头盯了那紫衣女子一眼,只见她细细的两弯眉,眼下一颗小小泪痣,虽不如苏姨娘娇艳,倒也生得清秀恬净。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她这话一是咬定了苏姨娘与歌伎有冲撞,二是钉着苏姨娘的身孕敲打,分明是先造了谣言,再来捉贼。看来王妃倒像拉来的幌子,那在背后设局的“主子”,更像是细眉细眼,细声细气的这一位……不过是局面并未如她预料一般,心有不甘,还在栽屎盆子罢了。
苏姨娘虽不知就里,却也听出些不怀好意,看着紫衣女不咸不淡笑道:“有劳杜姨娘担心了,都说并没有吵嘴相打了,姐姐还说什么瓦块碰不碰的,倒像我真是那不懂事吃醋的酸货似的。”
那杜姨娘忙笑道:“是我多嘴了,误会了妹妹,其实话说回来,妹妹正跟王爷恩恩爱爱一盆儿火似的,乍然听闻又有了别人,别说妹妹有度量不吃醋,就是吃醋也是应该的。都是女人,谁不疼自己丈夫?谁还能怪妹妹不成?”
苏姨娘如何听不出这话明夸暗贬,句句要坐实自己吃醋轻浮的名儿,便也要拉下脸来斗气,王妃却听烦了,嗔道:“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吧,都不是省事的!”
她又瞟了一眼人群后跪着的陆凝香,居高临下道:“那个就是王爷召见的歌伎?抬起头来我瞧瞧!”
陆凝香只得应了一声,抬起脸来,旁边的如月倒替她捏一把汗。
王府里的女人果然一样的脾气,王妃见她云鬟微乱,星眼带醉的样儿,禁不住无名火起,剜她两眼冷笑道:“后头清音阁走了水,弄得天下大乱,王爷看也顾不上看一眼,敢情是被你绊在这里!就算是王爷传召,你不顾身份狐媚王爷,就该治罪!来人,传长史司掌事的,就说我交待的,把她带到刑所打二十板子,不然王府里也没了规矩了!”
陆凝香脸儿一下吓得煞白,如月也慌了——
说好的“喘气儿的泥人”呢?
说好的“一心念经,万事不管”呢?
这云端里的贵人,略动动嘴皮儿就生杀予夺,断人祸福,哪儿有什么善男信女?
苏姨娘嗫嚅一下,似乎想说个情,却又不敢往“处置狐狸精”的枪口上撞,捏着袖子又缩了回去。王妃身后两个仆妇越众上前,就要动手拖陆凝香,正在这当口,帘子忽然一掀,从外头飞风般卷进一个人影,连喘带笑。
“我找了妈大半天,怎么在这儿呢?”
如月先听那莺啭般的声音耳熟,定睛一看,进来的是个女孩儿,雪白的一张小脸,眉眼秀丽,风姿闲雅,不是那小戏子“爱官”是谁?
只是她已不是先前装束,穿一件大红云罗龙纹袄,泥金绉绸珠绣裙,披着如意连环云肩,头上凤钗斜簪,凤嘴衔的珠子都耀眼生光,只耳上的小金环未变。如月眼尖,一眼就看出她额角浅浅上了粉,恰遮了破皮的伤处。
她恍如未见屋里的紧张气氛,拉着王妃的手笑道:“我排的戏今儿赢了个满堂彩,妈怎么没去看?”
王妃一见她,怒气早消到爪哇国去了,倒像微妙地赔着小心似的,笑道:“你跑慢些,说慢些,小心摔着……”忽地想起事来,忙端详着问:“听说清音阁走水了,可吓着没有?伤着没有?”
“爱官”笑道:“一点子小火罢了,哪儿就伤着我了?倒是那些女客大惊小怪的。别看都是王侯贵戚,逃起命来一般小家子样儿,磕破头脸儿的,掉了首饰的,哭着叫妈的……可笑死我了,回头再跟你们细讲!”
她说着便转向两位姨娘:“两位也在?是陪着王妃抹骨牌玩儿吗?可怎么在这儿开摊子呢?还是有什么家务要料理?”
苏姨娘笑得有些尴尬:“是,是有些个家务……郡主还小,不好跟您说……”
杜姨娘也陪笑道:“郡主的千秋,本不该闹这些乱子的,所以王妃才动怒处置……“
郡主扫一眼跪着的陆凝香和如月,笑道:”不用说了,我大略明白了——父王本是通音律爱热闹的人,召人弹个琴,唱个曲儿也是常事。再说选在这偏院里,就是小小怡情,不愿招摇的意思,怎么就惊动了这么些人,还打扰王妃静修呢?”
苏姨娘被问得红了脸,小声道:“是下人看见,传些闲话,我才过来看看……”忽地想起不能让杜姨娘白看了笑话,又补上一句道:“杜家姐姐也是听信了下头人混说,这才惊动了王妃的!”
郡主笑道:“这就是了,都是下边那些奴才不好!三茶六饭养得闲了,只管造谣言,翻舌头,本来抬抬手就过去的事儿,她们先巴不得挑拔得家反宅乱,把主子顶在前头给她们出气!依我的意思,该先把这些贱嘴贱舌借刀杀人的处置一批,家务才好下手呢!”
她人虽小,话却句句都在根节上,那三桂儿和郑婆子先吓得软了半截,只往人丛里藏。杜姨娘心里有鬼的人,也不觉白了脸,只柔柔弱弱站着暗观风色,那旁敲侧击,扇风点火的话也不敢再出口。
王妃闻言也回过味儿来,也觉今儿这事情小事闹大,处置得不体面。郡主又笑嘻嘻拉着她手撒娇:“不管是唱戏的唱曲儿的,都算是给我上寿的。等闲日子还大把银子给她们赏赐呢,今天却打得人狼号鬼叫的,弄得我也没体面,我是不依的!”
王妃也忍不住笑道:“罢了罢了,我何尝爱管这些闲事……”
明明刚才还谈起理家之事头头是道,这会儿郡主却又是没心没肺的小儿女模样,一边一个挽着苏、杜两位姨娘,笑道:“父王乐他的,我们也乐我们的,我屋里摆了上好的果子,开了上好的香片,一家子都去喝茶抹牌去!谁要不去凑这个趣儿,我也不依!明儿去跟父王告状,不许他理你们!”
她拉着推着人往外走,站了一地的丫头婆子也呼啦啦跟着撤,一场风波眼看着消弥无形。
这一番舞得如月眼花缭乱,心下乍疑乍幻,那郡主临跨出门前,忽地偷空儿回过头,恰与如月在人缝中打个照面。
她极轻微地一笑,伸指在唇前“嘘”了一声,随即回身撮着王妃和两位姨娘,一阵风去了。
海棠院一下安静下来,如月和陆凝香对望一眼,两个都一时回不过神来。
还没喘匀气儿,只听外头由远及近一阵人声说笑。如月心刚一揪,却听出自己妈的声音,果然一掀帘进来的是闵娘子,后头是各行院的姑娘姐儿。
她一进来看见如月便是一惊:“你不是跟陆姑娘领赏去了么?趴地下干嘛?”
如月露出个似哭非笑的表情:“谁趴地下了?我……我就是腿有点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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