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气势汹汹直扑海棠院去了,如月蹲在亭子里,听得冷汗直冒,心里发焦——这王爷有牵扯风流账的本事,却摆不平内闱的醋汁子老婆。听那小姨娘的声口,也不是什么高出身的主儿,如今仗着肚子,成心要闹一场立威,陆凝香被她堵在屋里,眼前就是吃不了的亏,自己连个信儿也来不及报……
如月正急得没抓手处,忽见那一行人中,有一个慢下脚步,又不动声色退了几步,趁人不备又溜回了林子,好像是那个架桥拨火的郑妈。
如月心一提,以为自己露了形藏,郑妈是杀了个回马枪来捉贼的。却见郑妈咳了两声,远处树影子里又钻出个人来,显见得是刚才趁乱从另一端潜进林子的。
郑妈向那人压低声音道:“我和三桂儿费了些嘴,总算是把苏姨娘撺掇动了。只要她和那粉头厮打起来,就好趁乱取势,向她肚子下手了,你快去报主子,掐好了时候,别来得太早,也别来得太晚!”
两人随即分散,那个往夹道方向去了,郑妈紧了紧头脸,再度往海棠院走。
她没打灯笼,月影里半青半白,照得一张老脸像个活鬼。如月趴在亭子里看了个满眼,这下子不光是急,从头顶到脊梁,寒毛都唰一下炸了起来——原以为不过是场吃醋拈酸的闹剧,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是为着那小姨娘肚里的孩子设下的陷阱!
这苏姨娘本是个泼货,真的蠢血上头和陆凝香动了手,这帮丫头婆子拥上去一劝一拉,混乱中推了摔了,肚子撞上什么不凑巧的东西了……胎气有个闪失,陆凝香就浑身是嘴是说不清,泼天大祸就在眼前。
如月只觉脑子嗡嗡的,心都要跳出腔子来。什么奸妃害人,争宠秘史的话本也看过不少,今儿才算见识了“桂殿兰宫”里的妇人手段有多阴损——
那婆子背后的“主子”又是谁?打这主意已有多久?逮住这个机会,既除了苏姨娘肚里的指望,又轻轻巧巧嫁祸给外来的“狐媚子”。真让这圈套做成了,苏姨娘倒不倒台是她们宅里的事,芸香院这一窝子人可担不起金镶玉裹的一条人命!
且说海棠小院里,陆凝香已换了衣裳,正在镜台前梳洗。刚才逢场作戏,春风一度,脸上脂粉也弄得半残,她沾了水,一点点卸了厚粉底和迎蝶眉,正待重画晚妆。
忽听房门“哐啷”一声响,呼啦啦拥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个娇艳少妇,翠蓝镶花长袄,娇黄百叠裙,头上全套蜂蝶斗百花的赤金头面,珍珠抹额,金马镫戒指。本是一双水眼儿,眉梢眼底大有风情,此时目光却像刀子似的,站定了上下打量陆凝香,半晌冷笑道:“这位敢情就是王爷的心上人,大名鼎鼎的花魁娘子?你歌好舞好,侍候得爷好,我特来谢你一谢!”
陆凝香也是个机变人,看她嘴脸声气便猜出几分,忙起身敛手,满面堆下笑来:“不敢当,敢问这位奶奶怎么称呼?我们不过是奉召点卯献舞,一点子微末技艺,也入不了王府贵人的眼,您可别折煞我了!”
那叫三桂儿的丫头喝道:“这是我们苏姨娘,别混叫混认的!”
陆凝香马上笑道:“那就是姨奶奶了,还没来得及去后宅拜见,难怪您生气,我这儿先赔礼了!”说着深深福了下去。
其实王府的侍妾并无品级封诰,是轮不着这一声“奶奶”的。她这么高抬苏姨娘,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苏姨娘一团盛气而来,倒没想到陆凝香和气婉转,没个大气儿,倒一时接不下去,只好瞪着眼重鼓了口气道:“……少来甜言蜜语弄把戏!这儿不是娼馆青楼,不吃这一套!你既说是奉召献舞,就该知道王府的规矩体统,怎么献到内宅来了?谁许你这么不顾廉耻勾引王爷的?!”
陆凝香也被骂得动了气,强压着火道:“姨奶奶明鉴,王府规矩再大,也大不过王爷。王爷有意施恩典,我难道敢抗命不成?我在外头还和客人来往,难不成反在王爷这儿拿乔?岂不是不识抬举?您可实在冤枉我了!”
言下之意,她不过拿王爷当个寻常恩客看待,又不至撼动王府妻妾的地位,大可不必吃这飞醋。可苏姨娘既有意要闹大,就必咬着歪理不放。再看陆凝香钗松带褪,残妆半卸,那一种娇娜不胜之态,更看了刺心。当下又嗤笑道:“别把错儿都往王爷身上推!要不是你施些下三滥手段,王爷怎么会沾惹你这娼妇?只看你这浪样儿就明白了!这会子穿上衣服装什么贞洁?”
陆凝香虽在烟花队里,却也是众星捧月,身价千金的主儿,这左一句娼妇,右一句下三滥,她再擅逢迎也忍不住气,理理鬓发冷笑道:“我再浪也没浪到姨奶奶跟前。您要真见不得我们这样人,就该在府里立足规矩,让王爷听您的,怕您的,沾也不沾我们才好。既管不住爷们儿,只拣我们这软柿子捏,说这些荤话有什么意思?到底要我怎么着,您心里才舒坦?”
苏姨娘还没还口,三桂儿先失惊打怪地叫道:“反了!反了!你这阴阳怪气地讥刺谁呢?一个臭粉头罢了,动不动把王爷挂在嘴上当靠山,倒像王爷爱重你胜过姨娘似的,不掌她的嘴,她也不知道姨娘是什么人!”
苏姨娘闻言早竖了眉毛,指着陆凝香喝道:“你们给我打这贱人的嘴!”
众丫头婆子互相看看,嘴上应声,脚下却不往前挪。明摆着是怕王爷事后算帐,做奴才的成了替罪羊。
苏姨娘支不动人,愈发火起,一把将三桂儿搡到了一边:“没用的东西!不劳你们动手!我要治不了这粉头奴才,也不用在这府里混了!”自己上前就要抓打陆凝香。陆凝香忙往后躲:“姨奶奶顾些体面吧!”
三桂儿和郑妈暗暗交换个眼色,满口叫着:“姨娘小心闪了手!”,领着人围了过去。又像要搀扶苏姨娘,又像要帮着封陆凝香的手,扯陆凝香的头发,一时间满世界胳膊爪子乱飞,只等一个合适机会……
忽然外围“豁啷啷”一声脆响,一个茶盏砸在地上碎成了八瓣。众人吓得一激灵,倒都停了动作,回头看时,原来是一个年轻女孩儿站在桌旁,溅了一裙子水,吓得眩然欲泣:“……我,我不小心,见里头乱哄哄的,就吓着了……”
她忽地眼睛一亮,望定了苏姨娘,几步跑过去围着她上下打量,啧啧赞叹:“这位就是苏姨娘吧?王爷说得没错,竟是位玉骨冰肌的绝代佳人,我今儿有福气,竟见着这等人物!”
苏姨娘被说糊涂了:“你,你又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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