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娘子忙开了门看时,正是芸香院的丫鬟小珍珠。她打扮得颜色鲜明,向闵家夫妇见了礼,笑嘻嘻拉着如月道:“我们姑娘多多拜上,再三嘱咐我,叫我带姑娘过王府去,帮我们这个忙!”
原来今天正是裕王府郡主的生日,王府中白日已热闹了一天,晚上又是大排戏酒。按规矩,京里三司两院有排面的歌伎也要去酒宴上承应。
陆凝香本定了要去,以花魁娘子的排场,自有一套服侍梳头上妆的班子。偏偏今日管上妆的女人犯了心口疼,扎挣不起来,一时没替补的人。寿宴的时辰又不可违,陆凝香只得先动身去了,临走打发小珍珠来请如月救急,顺便再带些铺子里的精品脂粉。
如月本就年轻心热,况又和陆凝香交好,又能去王府见见世面,哪有不想去之理,跃跃欲试看着爹妈。
闵玉湖和娘子对视一眼,倒有些迟疑,只当着珍珠不好说——毕竟芸香院是青楼行院,平日做生意归做生意,真让女儿跟着出入,未免太过乍眼。
如月也看出来了,悄悄扯了扯闵娘子衣袖道:“妈,你没听出陆姐姐的意思吗?多带些样品,这是帮咱们铺子打开销路呢,这就好比饭馆儿去送道菜,裁缝铺去裁件衣裳,是去奉承王府这个大主顾,谁还能笑话不成?”
闵娘子也听得心活动了,寻思片刻道:“也罢,既是陆姑娘开出口来,没有下人家面子的道理。只是黑灯半夜的,也不好叫你一个女孩儿出去卖头卖脚,我陪你去走一趟!”
娘儿两个忙换了衣裳,收拾了几样店里精制的好货,用描金妆匣盛了,和珍珠上了芸香院套的车,一路往裕王府行去。
车进了东江米巷,就见高高一道红墙,里面隐隐丝竹歌舞之声。遥望见王府正门、两角门齐开,门首是五色彩绸扎成的香云盖,堆起一座鳌山,挂着生宣、琉璃、羊角、料丝各色宫灯,也数不清式样,只觉珠辉玉丽,星河灿烂,月殿云阶般直排进内宅中。
马车停在北边角门,已有芸香院的人等在外头,忙接应了如月母女和珍珠下车,引她们进了府往二门里走。里头也是一色的明灯如珠,高搭彩树。说不尽香屑满地,金堂玉槛,来往人虽是仆役,也个个锦绣光华,气度昂昂。
如月在车里便看得目不暇接,母女两个拉着手走在甬道上,也觉出闵娘子手心见了汗,忍不住小声道: “咱们也算是在天子脚下,今儿才算见了真章!评书鼓儿词里怎么说的?正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贵主家’!”
闵娘子也小声嗔道:“活祖宗,快收了神通吧!这儿可不是耍贫嘴的地方!”
说话间几人进了垂花门,绕过夹道穿堂,过了片小湖石桥,走了个腿酸,又好歹穿过一片桃林,这才进了一处院落。只见遍栽着垂丝海棠,花丛中小小三间上房,玉色纱糊的窗子,里面透出一阵阵幽香笑语。
院子里出入的都是些靓妆艳服的姐儿,有瞧见珍珠的便笑道:“可算来了,不然凝香要素着脸儿上场了!”
另一个笑道:“你枉在风月场上混,有什么不懂的?这叫‘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如月便知这是众歌伎梳妆休息的所在,红了脸只装听不懂,进了房只见当地一张嵌螺钿八仙的大罗汉床,围着十二扇大理石山水屏风,地下散放着花梨木的几榻。众丽人或坐或倚,补妆的补妆,换衣的换衣,香风花光,一时缭乱。
陆凝香从屏风后转出来,已换了身绫缭仿唐的舞衣,高扎着一团娇纹郁金罗裙,外面绿纱广袖衫子,肩上长长绕着春水碧飘带。面上果然只打了粉底,妆只上了一半。
她一见母女两个便笑了:“我就知道您得陪着如月来!我也怕她一个人见了大场面忙不过来呢!”
两个都是聪明人,话不必说透,闵娘子也笑道:“这是姑娘提携我们见世面,没个不来凑趣的,我也沾了光了!”
陆凝香招呼她们来到妆台前,小声笑道:“这裕王千岁也是个罗嗦的,点了我去跳什么《柘枝舞》,偏偏紧要关头,我的人又不争气!如月快帮我画个搭配的妆容,就快上场了!”
如月忙应答着,一边搁下东西一边琢磨,既要和衣裙相配,就要带些“唐风”,平素的妆面是用不上了。
她先浓浓调了垂珠粉底,用粉扑一层层敷上,遮了陆凝香的细眉,用眉笔画出一对蝶翅般的短粗眉,用手指晕开眉尾。不打斜红,而是用胭脂晕了满颊,连眼皮也染上淡红。
另拿小碟调了颜色最重的的紫红胭脂膏子,在眼下各画两撇,仿如伤痕。嘴唇描成樱桃一点,两靥各贴一个翠花。
闵娘子也帮着陆凝香梳起高髻,不用钗钏,只用各色金玉小梳固定,正中颤巍巍独插一支步摇。
眼看着镜中一个唐宫美人渐渐活灵活现,各院的姐妹也心下暗服,不觉围在妆台边啧啧称奇,只道:“我们平日也去香粉铺买东西,怎么不知道女掌柜还有这一手本事?”
陆凝香也得意道:“外行买个热闹,内行才看门道呢!谁让你们不识货?今儿带来的这几样是压箱底儿的,我都是第一次用呢!”
众人一听,果然拿起用毕的脂粉,你擦一下,我沾一点,围着闵娘子七嘴八舌问起来。这头陆凝香悄悄一扯如月衣服,走开些小声道:“不使这个招也调不出你来——实话对你说罢,今儿晚上王府戏班子唱那什么《一窟鬼》,我知道你巴巴儿地想看,特地编了个谎让你进来的!”
如月这一下惊喜非小,连声问道:“这话当真?!在哪儿唱?陆姐姐你这急智真是卧龙凤雏!”
陆凝香笑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你敢夸,我就敢接着!只是你别声张,悄悄跟定了我,只说是我跟妆的丫头。等我去前厅上场,你就往东南角走,绕过那道穿廊,有个‘清音阁’,王府女眷都在那儿听戏,一大群丫鬟侍女,你混在里头也不显眼,悄悄看戏就是了。”
如月喜得心都痒起来,还待再谢,那头儿已有王府管事的来催:“芸香院的快上场了!”
此时也不及跟闵娘子交待,更怕说了又生枝节,错过机会。如月便顺势混在乐师伴舞队中,一起往前厅便走。
隔帘只听云板箫管之声,厅后也是金钩珠箔衬着各色绣品,灯烛耀眼。如月掀开一条帘缝,见前面花厅正中挂一幅《瑶池春宴图》,主位是一整根大树根子挖出来的罗汉椅,下边客位也都是仿古的矮圈椅,宾主都是宽袍缓袖歪在里头,一幅唐人行乐图的模样。
如月悄悄笑道:“这王爷还真是做戏做全套,倒比戏扮得还真……”
陆凝香轻推她一下,往东边使个眼色。
如月会意,矮下身子低着头,三晃两晃晃出了人群,一溜烟出了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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