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天色将晚,两人又谈笑几句,陆凝香便待坐车回院。临走还抱着那小兔子抚弄半天,笑向如月道:“你要是哪天不想要了,可记着把兔子送我!”
如月笑道:“我凭本事捡的兔子,不好白送啊,要不这么着,我平日多收些它的尾巴毛,给你做个粉扑儿,不比外头买的强?”
那兔子好像听懂了,带着一身粉香埋进如月怀里,只露出个毛球似的小屁股晃呀晃个不住。
如月提着书,抱着兔子到了家,铺子前脸儿暂落了板,闵娘子正张罗着摆桌吃饭,见她回来,先放下脸道:“是长到书坊里了?怎么就不回来?大高的一个丫头,吃个饭还要三催四请……手里抱的什么?脏不脏?快去洗手!”
如月和她皮惯了的,也不着恼着急,笑嘻嘻道:“先别管这个,妈,今天前街那赵二奶奶是不是上过门?”
闵娘子倒奇道:“你怎么知道?哪里来的耳报神?”
如月哼一声道:“她可说什么没有?”
闵娘子见她问得必有因,便隐去问亲事的话,道:“不过是闲嚼了些老婆舌头,我也没好生答理她,敢是你听着什么闲话了?”
如月嘿嘿一笑:“我就知道,她必定先在妈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当下便拿出说书的本事来,绘声绘色将刚才与二奶奶的舌战描摹一番。
她还没说到二奶奶落荒而逃,闵娘子早气得七窍生烟,撂下碗大骂道:“我说她平白无故上门来套近乎,原来憋着这个坏!这才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没见世面,不知香臭的老歪辣!戗行戗到我头上来了!我不打上门撕她的嘴,也不算闵家的老婆!”
如月忙拦道:“别别别,要上门揍她,固然是咱们占理,可外头人乍一听,还以为咱们有多看重那孙家亲事,和她厮打是为了抢女婿呢。咱家又不稀罕什么福禄楼的奶奶太太,为什么顶个臭名在头上?”
闵娘子回神一想,也觉有理,犹恨恨道:“只是出不了这口恶气,岂不是便宜了她!”
闵玉湖坐在桌旁,一直听着没做声,这会儿才放下筷子,哼了半声道:“那福禄楼孙家的事儿,我倒是知道点儿首尾。孙家的哥儿是老来子,一家子娇惯得厉害,结果惯得不成个人。学着那高门大户的公子派头儿,花天酒地,吃喝嫖赌无所不至,糟踏起钱来眼也不眨,生意行里谁不知道?老掌柜孙长盛据说早年还管,后来也灰了心,满口只说‘娶个精明妥当的媳妇,才管得住这没笼头的马,保得住家业’,原来主意打到如月身上了——他家的儿子不争气,倒要我家的姑娘去填亏空?”
闵娘子闻言便推如月道:“快快,后边灶上炖着条鱼,想是熟了,快给你爹端过来!”
如月会意,一笑往后间去了。
闵娘子斟了杯酒给闵玉湖,故意怄他道:“咱们只是个小本生意,等闲还高攀不上孙家这样的主儿呢,他们真求上门来,你舍得往外推?”
闵玉湖笑道:“你不用激我,我虽然不曾大富大贵过,却也不至于眼皮子那么浅,拿孩子的终身去赌。有人割不断这根肠子,愿抢这门亲不是好事?正好让他们抢去,我的孩子不淌混水!
如月端鱼回来,笑嘻嘻道:”鱼头我给您拆开啦,一来是您有口福,二来也是妈的手艺越发好了,这糖醋汁儿调的,啧啧啧,别说是鱼,就是炖鞋垫儿都好吃啊!“
闵玉湖无奈地看向闵娘子:“这么着吧,阮嫂子要是来说媒,你就说如月嘴太贫,横竖是嫁不出去了,大不了咱们养她一辈子罢……”
如月也不臊,笑道:“别小看我,怎知我没有发达的时候?说不定哪天我的话本被王府买了去,那时候才知道我的本事呢!”
一家人说说笑笑吃了饭,如月不免又把书坊主人推荐的走红路子演说一番,又央闵娘子给捡的兔子做件小衣裳。说了半天,才突然发现兔子没了踪影,顿时一阵忙乱,后来是闵娘子从后厨菜篮子里拎出了它。
那小东西倒是胃口奇佳,已是嗑光了一棵白菜。闵娘子倒不疼白菜,看着兔子叹道:“完了,兔子肠胃最娇弱,这下吃得太多,又吃进些不干不净的水,怕是要完事儿了。”
如月吓得垮了脸,忙寻了个篮子,厚厚垫了衣服,把兔子安置在里头,放在自己床头,巴巴守了半宿。
到了后半夜,如月实在困得熬不住,也不知什么时候趴着睡了过去。这一夜乱梦颠倒,一会儿仿佛自己的话本得了大主顾,卖出去挣了一笔好钱。她满街里大把大把买珍珠宝贝、绫罗绸缎,捧回家给父母看。一会儿又恍惚在一个大戏台下,台上没有才子佳人,长袖善舞,都是些赤发金面的神道大将,众将或飞腾云雾,或舞剑挥戟,只是一声乐音也无,只有青色月光照着鬼脸,透着那么诡异……
如月也不知自己是被惊醒还是压醒的,只见窗外已是天光大亮,胸前倒像压着大石一般,喘不上气来。
她蓬着头支起来一看,原来是那兔子端端正正趴在她胸口上,塌着耳朵,四肢大张,甚至睡得流了一摊口水。
她小心翼翼抱起兔子,只见它喘气喘得瓷实,还是热乎乎的一个毛团儿。如月这才长出一口气:“多皮实的一个宝贝儿……”
街市已开了,闵玉湖已开了店门,外面采办东西去了。如月忙梳洗了,来前头柜上照应。
她随身带了两本书搁在柜台上,时不时翻上两页。一上午来了几起女客,买的都是口脂、茉莉粉、香胰子之类小东西。如月是伶俐人,自不会挑拣,仍旧笑眯眯相待。
快近午时,半天没有人来,倒起了阵风,把那街上柳絮纷纷扬扬吹进店堂来。如月下了半边帘子,斜支在柜台后头,翻着《古刹灵怪集》,不知不觉看了进去。
赶考书生夜行荒山,失迷路径,忽闻琴声泠泠,似怨似诉。循声而去,只见荒烟衰草间有座寺庙。他进了山门,近了禅房,只见隔着窗纸,似有美人侧影抚琴,一缕幽香透窗而出,蚀骨销魂,正是“美人如花隔云端”……这书生意惹情牵,不由得舔破窗纸,凑上一只眼睛,欲看清佳人容貌。这不看犹可,只见窗纸破洞那头,赫然贴着一只血红的眼睛——原来那“佳人”也正在看他!
“姑娘看入迷了?”
正要紧处,店堂里突然响起人声,险些把如月吓一个跟头。她大喘口气抬头观瞧,不由又是一愣——
软风飞絮中站着一个年轻女郎。高挑身材,细细腰肢。身穿一件遍绣蕙兰桃红对襟紧身儿绉纱衫,西湖色百折罗裙。高高挽着飞仙髻,斜贯两股玉钗。娇滴滴的瓜子脸儿,水盈盈一双杏眼,顾盼间海棠带露的那一种风情,连如月一个女孩儿,都看得神为之夺。
容貌俊丽还在其次,最奇的是她一身肌肤粉光玉致,白得如雪堆成一般,双颊更白得透出一层莹润珠光。
如月忙定一定神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刚才没人,我就只顾着看书,怠慢了您,先给您赔个不是……瞧上了什么,我给您拿!”
这玉人儿打开一把湘妃竹骨的洒金扇,扑开柳絮笑道:“我也是信步逛逛,第一次来这铺子,也不知挑些什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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