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春夜,是极有风致的。
不说那暖风轻送,垂柳依依;也不说那提篮卖花,声声入耳。只看高楼檐角一轮满月,冰玉似的清晖,望着便让人心里眼里透亮,梦也做得好些。
可在这家家沉睡入梦的时辰,月光也照不到的偏僻小街上,偏有个人影跑得惶急,边跑边回头看着,好像有人追赶,不得不奔命。
那是个正当妙龄的少女,看去不过十六七岁。天水碧的小袄,月白百褶长裙,头上挽着双鬟,小小几支钗环。虽是清水蛾眉,脂粉不施,却如月下的珍珠一般,隐隐的宝光流转,清韵动人。
只是此时也讲不起那动人不动人,这姑娘跑得太急,双鬟颠散了一半,喘息间踏过一片水迹,红绣鞋也踩湿了,掉落一支银钗也顾不得。
她忽地回头,望向空中的月亮。只见满月的光芒,似乎暗了一暗,像一道黑影,又像一缕轻烟,把月亮遮了一遮……
她脸色大变,只觉暴露在月下也有危险,忙回身向着更黑暗幽僻处钻。几个拐弯之后,她忽地瞥见,几个乱堆的破箩筐后露出个巷口,也不及多想,几步便闪了进去。
那巷子极短,尽头是间破烂房子。尘封土埋的,看样子早没了人居住,门都塌了半扇,黑洞洞的窗棂间牵着一片片蛛网。那姑娘悄悄侧身进了门,猫似地潜行到窗下,蹲下身往窗外偷瞄。
黑暗中只有她压抑的呼吸声,灰尘在细细的光柱中飞舞。
月亮的角度变了。
她注目的巷口处,慢慢侵染了一层银光,衬着灰的墙,黑的影子,像一幅笔意冷淡的水墨画。
一片惨白与灰黑间,缓缓走过一个人影,像滴艳绝的朱砂渗进水墨图。
那是个美不胜收的女子。
她挽着高髻,披一身红绡衣裙,质料轻薄飘逸,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肢。只是信步走来,身段便袅娜风流,步步生莲一般。
她停在巷口,掠一掠鬓发,仰面望向明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一种弱柳扶风的韵致,只看个侧影,就让人心折不己。
——可下一个瞬间,美人的腰肢突然反折过来,喀喀几声骨节连响,手脚像蜘蛛一样拗折反转,脖子软垂到了背后,头颅倒挂着斜斜瞪了过来!
藏在屋里的姑娘被她瞧了个满眼,好似被蛇盯住,一下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美人一下子化作了水做的,身子软黏黏贴上了墙,滑行似地没了踪影。
姑娘半跪着往外探,忽觉背后冷冰冰一阵恶寒,顿时顶梁骨上走了真魂——黑幽幽的发丝从头顶垂落下来,那红衣美人不知怎么移动到了房梁上,倒挂着滑行而下,轻飘飘落到了跟前。
她身后残窗半扇,一轮满月大得诡异,愈发衬出她肌肤莹洁,眉目艳雅,玉雕的人偶也不及她一半完美。
姑娘手脚并用地往后躲闪,可很快就后背抵上了墙角,避无可避。
美人伸手把自己歪斜的头颅一点点扶正,向姑娘嫣然一笑。
“不过和妹妹开个玩笑,你跑什么?这么烈的性子,摔坏了可怎么办?”
姑娘牙关都在打战,还是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强挺起脊梁道:“你这玩笑可真够下血本的!要杀就杀,别来阴阳人烂屁股这一套!”
红衣美人妩媚地掩唇一笑:“女孩子家这么粗鲁,太不成体统了。倒不如跟着姐姐我学些眉高眼低、风月手段,岂不比守着胭脂铺子强?”
她笑得千娇百媚,但说着说着,唇角和眼角现出了几条不太显眼的细纹。
沿着细纹,香粉扑簌簌掉落下来,本来白瓷般光滑的脸,一下子见了老态。
“像驴粪蛋儿下了霜……”
姑娘心头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形容。虽然万分紧张,也一下没绷住笑出了声。
“你还是先管好自己那张二皮脸吧!”
红衣美人眼神一黯,抬手在脸上一抹,袖子上沾了两道脂粉白痕。
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笑着说话,那笑容却有点僵硬了。
“你说的是,所以我才要你们家的秘制香粉。轻红香美四样俱全,姐姐我一刻也离不开了呢……”
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薄薄的红衣沿着肩膀滑落,露出了大片欺霜赛雪的肌肤,好不销魂。
这香艳一幕却吓得姑娘白了脸——那美人双峰之间,慢慢裂开了一道口子,像瓷器裂纹一样,一路往上延伸,掠过下巴、红唇、直攀上挺秀的鼻梁,在花容月貌间添了一道细细的分界线。
美人也察觉出来,害羞地半侧过脸,玉指芊芊挡住了纵贯的“裂纹”,娇笑道:“你看,光靠脂粉还不够,我说的‘秘方’就是这个了——我不但要你的香粉,还要你的人。妹妹你依了我,好处多着呢……”
她声音越娇媚,在寂静的黑夜里就越恐怖。窄窄的巷子好像被分割在世界之外,无人知晓,无人窥探。
姑娘已绝了等外援的心思,胡乱在地上摸索着趁手家伙。
第一次抓起半块破砖,质地早就酥了,刚离地就垮了半截。
第二次从袖子里摸出个尖锐物件,借光一看却是支眉笔。
姑娘一脑门子冷汗,一时也不知该恐惧还是该尴尬。忽然暗处白影一闪,一只毛团直撞进了姑娘怀中。
白色的绒毛染着血,但那小生物依然神态警觉,红着眼睛向前方“咝咝”作声,摆出一个卫护她的姿势。
它飞掠过来时,齿间叼着一本册子。装订线也松了,纸张散了一地,依稀看见,扉页上淡红颜料画着半朵牡丹。
姑娘一惊:“这是我的……”
那红衣美女吃吃艳笑,雪白皮肤上凭空出现了一朵朵牡丹刺青,娇艳的枝叶从胸到肩往上伸展。
“想不想像牡丹一样常开不败,与天同寿?姐姐来教你……”
她半裸着身子,风情万种地逼近。可姑娘突然瞪大了眼睛。
美人身后,那一轮大得妖异的满月,慢慢从边缘泛起一圈血色,月光也似带了温度,一刻比一刻更灼热。
散落的纸张无风自动,乱纷纷飞扬在空中。美人被扰了视线,伸手去拂,手指却似被火烫,“咝”一声抽回了手。
惊疑的目光中,空中的书页燃烧起来,如一朵朵金色莲花在旋舞。而那一轮血月中心,猛炸出一团星火,一个箭矢般的黑影从火中掠出,挟着热风直扑红衣女子,手中一柄长剑兜头劈下。
“你的话太多了!”
来人声音如同切金断玉,剑锋燃着熊熊烈焰。红衣女子大惊之下腰一折一扭,整个人像被折断了一般,堪堪躲过一击,人也滑出一丈开外。
那人已挡在姑娘身前,回头瞥了她一眼,眼神却没什么温度,冷淡的视线随后便转向红衣美人。
他周身火焰渐次熄灭,但暗红色的发间还闪着一点点金芒,愈发衬出那深刻英秀,几乎带着异族风情的容貌。这一身黑衣,一头红发的男子抬起手中长剑,慢慢在左腕护甲上擦过,发出令人骨酸的锐响,冷冷道:“穿上衣服吧,别丑态毕露了!”
红衣女子一愣,忽听一声轻响,刚才剑锋波及之处,胸前的裂痕猛地崩绽。从胸口到额头,皮肤向两边翻卷,露出的却不是血肉,而是乌云般黑暗,又像活物蠕动的一团流质!
她倒退数步,掩面一声尖叫。再抬起头时,脸已彻底裂成了两半。黑色物质沿着裂缝一丝丝颤动,好像在努力“修补”。只是撕扯得五官歪斜,再美的容貌也变得狰狞荒诞。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黑衣人:“……你设局暗算我?你又是哪一路的驱魔术士?!”
黑衣人冷冷道:“轮不到你发问!你在京城设局作乱,背后又是哪一路邪道?”
红衣女子歪歪扭扭地笑了,刻意妖艳地扭动着身子,撅起红唇,黑色物质在皮下沸油似地滚动:“你走近些,姐姐就告诉你……”
黑衣人眯起了眼睛,剑锋再次腾起火焰,背后隐隐现出一圈金炎流转的圆光。
滚烫的月光。
飞舞的火流星。
皮囊中的鬼魅。
炙烤肌肤的浓腻粉香。
混乱风暴的中心,姑娘紧抓着小毛团蹲在墙根下,人是一种过度惊吓后的平静。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是怎么摊上事儿的?”
画着半朵牡丹的残页飘过眼前,被风卷入虚空。
“我就说不该写灵异小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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