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俊美男子极缓慢,又极深地看她一眼,徐徐道:“姑娘说什么火?”
如月一愣,发觉那一阵狂风把灯笼也吹熄了,座中美人左右看看,也是一脸迷惑:“放火?什么放火?这马是疯了不成?多亏这位公子帮忙,不然……”
她还絮絮说着什么,如月已听不进去了,盯着那男子心下大惊——刚才明明是街心火焰惊了马,敢情只有自己看得见?
昨晚王府戏台上的火,是人所共见。可那看似灼热,实则虚幻,炸成满天烟霞,把鬼魅世界从里到外烧个干净的“火”,也是只有自己目睹。
当时就是这个男子,背后轰然展开烈火之翼,扑向虚空,几乎与自己撞个满怀……
她不知不觉说出了声:“那时候,你的头发是红色……”
这话没头没脑,旁边的美人一下笑出了声,忙优雅地牵袖掩住了唇。
那男子也微微一笑,可如月觉得他的眼睛一点儿也没笑。
“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昨晚王府的戏。”
他说头几个字,发音还有点儿生涩,不知是哪里的古怪口音。往后便流利起来,极低沉的调子,像浓俨的茶汤在夕阳下微光一闪。
“那是戏里安插的幻术,演的是书生堕入鬼窟,发现真相,那女鬼不甘败露,放出手段迷惑他。演出幻术的排场机关,是花了大本钱的——姑娘想是在台下看入了迷,一时真假难辨了。”
如月本能地便想回:“你哄三岁孩子呢?你看我是不是比别人缺心眼儿?”
可被那一双冷琥珀似的眼睛盯着,不知怎么气先怯了三分,放低了声音道:“……那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当时我在台下?”
男子略垂下眼睛,显出奇长的睫毛来,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在悄悄打量如月:“我是给戏班承应火焰机关的。恍惚看见姑娘在台下瞧戏来着——如今知道了,姑娘不是府里的人,却和府里有些渊源。”
这句话把如月说得一激灵,忽地从迷乱中回到了现实——难道从昨晚起,自己的行踪就落在这人眼里?那后来的事他又看到多少?
才刚在珠花铺里和杜文箫起了冲突,出来没几步便出了意外惊了马。那火光是真也罢,幻也罢,跟这人脱不了干系。怪不得杜文箫消息这么灵通,恐怕跟“府里”有渊源的,甚至于给人做眼线的,不是如月,正是这一位呢……
如月心下念头飞闪,脸上颜色倒慢慢转了过来,嘴上便改了称呼,向男子强笑一笑道:“您瞧瞧,这说话文绉绉的。我就是一个跑腿儿的碎催,哪儿知道什么叫渊源呢?只能说无巧不成书吧,可巧撂在这儿,可巧就被您给救了,倒像算准了我们的马车要惊,特意出手似的,怎么不叫人打心眼儿里感激呢?”
那男子也不知是装相儿还是真憨,好像没听出如月话里含讥讽。面上水波不动,正经点点头道:“也不用感激。只是提醒姑娘一句,京城里百灵聚集,风云难测。眼比别人尖,手比别人快,有时候未必是好事。还是谨慎藏拙,小心行事为好。”
——得了,这要不叫威胁,什么才叫威胁?
如月起先那点怕,都化作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子——这么漂亮带劲的爷们儿,怎么就是杜文箫贼船上的人呢?
古今话本看得多,这会儿就见出学问来了。如月的想像一下子脱缰野马般飞跃——既给杜文箫当了眼线,就也能当干脏活儿的杀手。既当了杀手,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既一条绳上串着,就难保没有诲淫诲盗、沦为面首之事……
如月先被自己的想像气得半死,还夹着“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的悲愤,半晌才回过神来,咬牙冷笑了一声:“我一个北京城根生土长的丫头,倒被人教导我京里水太深,要夹着尾巴做人——我都找不着合适的词儿夸您了!我也回赠您一句好话,天子脚下是难测,您背后有人,焉知我们背后就没有倚仗呢?还是该收着点儿,谁也别作妖作过了头是不是?”
男子静了一静,沉下面色俯视着如月,眼中似有阴云弥漫。
如月偏分心看见,他一身玄色长袍,窄袖宽带上隐隐的暗金云雷纹。暮色中仍清晰可见细腰宽肩,好一副潇洒身段。
他略牵一牵唇角,冷冷道:“是都该收敛一点儿,那就说到做到吧。”
他说完了也不耽搁,回身便走。玄色袍角微扬起波纹,几步便融入巷角人流,倒像被掩近的夜色吞没了身影。
如月一边气,一边不知不觉探着身子看。半晌听身边娇怯怯的声音道:“那位哥儿……是谁呀?怎么听着跟你既像认识,又像不认识呢?”
那美人一直双手抱着灯笼掩在胸前,眨着一双妙目,听两人从客客气气到剑拔弩张,早就好奇得掩也掩不住,男子一走远便连声问了出来。
如月“咳”了一声道:“谁跟他认识呀?您没看出来,他跟刚才珠花铺的小姨娘只怕是一伙儿!”
“啊?”美人吃了一惊:“不管那姨娘是什么王府张府的贵人,难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还敢这么公然讹诈吗……可他们到底要讹你的什么?”
如月也被问怔住了,迟疑着道:“可说呢……要争宠恶斗只管斗去,我招谁惹谁了?非要揪住我施展手段,还一唱一和红脸白脸地费这些力气,可不是窝头吃多了烧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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