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反应了一下,先是怔住,继而险些气笑了——
杜文箫果然处处比苏姨娘棋高一招,苏姨娘想撺掇她进府当丫鬟,杜文箫便兵行险招,诱哄她进府当小妾。还说什么想要个姐妹,其实还是不放心如月戳破她的秘密,想把人弄到身边揉搓,外带挑拨她和苏锦儿斗。以她的手段,如月真陷到那里头,见裕王是没谱的事儿,见阎王倒是有份儿!
如月慢慢放下那镯子,搁在案子上,微微笑道:“我虽是市井出身,也听过书看过戏。什么合纵连横、驱虎吞狼……只是使计的人,多半没什么好结果。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并没有当小老婆的瘾,更不想替人当枪使。”
“我今儿说了有几百遍,并不想掺和内宅的事。您信与不信,也只能这么着了。您不必在外头寻趁不相干的人,就王府里头,不是没有聪明人。谁使心机谁使坏,也许都落在人家眼里呢?昨儿晚上,人家那话可就差挑明了。”
杜文箫一愣,略转心思就明白她指什么,顿觉恼羞成怒,话音儿也不觉颤了颤:“……你是说郡主?她自己身世还不清不楚,神神鬼鬼的,不过是一时话有凑巧,你还真以为是替你解围,真成了你的靠山?你……”
她迅速冷静下来,紧绷地一笑:“郡主是个小孩子家,纵然得宠也不能一辈子霸着王府。内帏里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她也管不着!你不用抬出她敲山震虎!”
如月一脸假笑:“我可懂什么叫敲山震虎呢?我也没提什么公主郡主啊?大女人小女人不是您自己提的么?”
她蹲身福了一福:“天儿不早了,我就不陪姨娘说话了,我先走一步,您自便吧。”
如月拢起自己挑的首饰往外走,忽听杜文箫低声道:“等等。”
她一回头,杜文箫正拈着那只玉镯打量,唇边一抹恶意的笑。
“你说,这镯子失手砸碎了可不可惜?”
如月一阵不祥的预感:“您什么意思?”
杜文箫瞟她一眼:“没什么意思,只是有人不长眼睛,大胆冲撞我,把这王爷亲赐,价值连城的玉镯打碎了,只怕倾了家也描赔不起!到时候不是你愿不愿意当小老婆的事,而是王府要不要你卖身抵偿的事!”
如月也没料到她竟悍然耍起了无赖,一时气怔住了,要救那镯子也救不及,眼看她就要松手……
只听下边楼梯声动,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响起。
“咦?你不是香粉铺的姑娘么?”
只见一个女郎摇着扇子走上楼来,正和两人打个照面。
杜文箫一愣,手上动作一僵,那镯子就没砸下去。
那女郎却眼睛一亮,上前两步道:“好俊的镯子!我怎么不知道这店里还有玉镯卖?”
她正是前日在香粉铺里出手阔绰的美人,此时换了一身豆绿配湘黄的衫裙,臂上围着长长的冰纱水绿飘带,袅袅婷婷地站在阁中,笑对杜文箫道:“这镯子您买下了么?让我看看可好?”
如月忙过去拦道:“您可千万别碰!那是这位奶奶的私物。贵人亲赐,价值连城,有个闪失,那可是倾家荡产的事儿!”
那美人惊讶地掩了口:“可吓死我了!多亏有你提醒,不然惹下祸来事小,得罪了这位奶奶事大!就照着我这样儿打个银人儿也赔不起!”
两人半真半假,一唱一和的,只说得杜文箫紫涨了脸。何况有了旁证,时机已失,就三头六臂也难施展。她也心下奇怪,明明在楼下安插了人,防着闲人上来,从哪儿钻出这么一位气度非凡的美人,且句句都向着如月讲话?
如月也不多纠缠,向那美人使个眼色道:“我也挑好了首饰正要走,您上次定的东西也做好了,不如顺路去我们店里取吧。”
美人点点头,又客客气气向杜文箫施个半礼,和如月相携下楼去了。
如月付了几支琉璃钗的钱,果见有马车停在店门口,檐角挑着那盏水晶灯笼。美人上了车,招手叫如月也来,如月也怕再生什么枝节,快快走为上策,便也不虚让,也掀帘上了车,和美人并肩而坐。
马车驶出金箔胡同之前,如月窗幔挑开一线,只见二楼小阁上,杜文箫也在凭窗窥视,面容看不清了,只那眼神还是像冷森森的蛇。
此时暮色已侵长街,只天际还留着几抹残霞。美人已将灯笼提进车厢,挂在顶篷一侧。
如月灯下留意近看,只见她容色比起前日,倒显出微微几分憔悴。皮肤虽还是雪白,却有些干燥,眼下也有淡淡的阴影。
她也觉出如月的目光,用扇子微微一遮,嗔怪地拍她肩膀一下:“我说什么来着?没有合意的润体香膏,皮都干得没法见人了!还不把好的拿出来呢!”
如月忙笑道:“有好的给您留着呢!只是怎么会这么巧,在珠花铺子和您碰上?”
美人用手帕轻掩掩唇角的粉,笑道:“我本在楼下挑花翠,听见你们在楼上说话。那位什么‘奶奶’的话意,越听越是不对,像是要讹人的光景。姑娘你还要给我做香膏呢,可不能让人白欺负了去,所以我……”
她一语未了,忽听外头马匹尖嘶一声,紧接着车厢剧震,绣帘似被狂风卷起,瞬间只见马匹鬃毛飞散,人立而起。而马车正前方,街心无由腾起一股烈焰,一人多高的火苗轰然蹿上半空,又一闪而没。
一个黑衣人影忽然从火焰与暮色的交界处闪现,单手便抓住了辔头,也不见他发力,却一把拉下了受惊的马,钉子似地四蹄立定不敢再动。
如月惊魂未定,便见那人缓缓走近,一手撑在车厢门上,半低下头往里打量。
有一瞬间,如月觉得自己被一只金色眼珠,斑斓花纹的猛兽盯住。
好在幻像马上消散,眼前是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眉峰、鼻梁、唇角,都像工笔描了轮廓,又用花岗岩刻出来一般,俊美得不近人情。他眼尾锐利的深痕直扫入鬓,眼珠的颜色却偏浅,似褐非褐,隐隐金虹,像封了最后一抹暮光的琥珀。
只这一眼,如月心下一空,魂灵儿也似飞上九霄,又被漫天火光包围。直瞪着他道:“……火,你是昨天放火的……你怎么能是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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