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猛虎一杯山中醉

　　眼看着太阳即将偏西，畲乡唯一的博士、文保干部蓝榫整理好办公桌上的材料，正打算出门，又回头顺手拿了一个小木刨出了门。

　　正如爱好书法的人喜欢在办公室摆放文房四宝一样，年轻的文保馆研究员蓝榫博士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爱好，他的办公室里摆放这许许多多木匠的工具——斧、锤、凿、刨、锉、牵钻、墨斗，光角尺就有好几种：直角尺、三角尺、活动角尺还有早已经不多见的雨伞尺。

　　在外人眼里，这位年轻英俊、风姿神秀的蓝家后代是可敬的大博士，但是，自从回到畲乡、回到鹤渡，蓝榫觉得自己已经回归到家族的宿命之中来了！当他执意要回到山乡当一个文博馆的馆员时，他的导师、同学无不为他感到惋惜，但是，他自己知道，他回到家乡 ，不仅仅只是因为母亲病逝、父亲疯癫需要他照顾，更是因为他内心深处，有一个不可名状的使命在强烈地召唤着他——桥！那一座无形又有型、实在又缥缈、真切又玄幻的“桥”！

　　他知道，自己虽然并没有像村里的孩子们那样“从小桥下玩泥巴、长大桥上过家家”成长，但是，这祖辈多少代传承下来的手艺，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中，即便他从未拜师学艺，但从小到大，除了读书，经他一双巧手，几根小木条，就能搭出各种巧妙的小木桥。

　　作为一介书生，蓝榫拥有别人没有的一门绝艺，上学时，别的同学用卷笔刀刨铅笔，他居然能用斧头削铅笔芯！大学校园里，课外曾经有各种趣味比赛，他除了斧头削铅笔，还能用斧头为同学们剥鸡蛋，快、准、狠，几十个鸡蛋没有被削掉一丁点的鸡蛋白！为此，在校园，蓝榫不仅学术超群，还赢得了“斧头王”的美称。

　　不知道是受到家乡山水的浸润还是什么原因，像蓝榫这样才貌双全的男子，愣是在大学没有开启一段恋情，让校园里多少花季姑娘黯然神伤。但是，当他下定决心回到家乡来时，刚踏上筱竹峰的茶园，便对清新脱俗的采茶姑娘凤仙子一见倾心。他说不出任何理由，但总觉得美丽的凤仙子就是他前辈子相识相爱的那个人。于是，一场让世人看不懂甚至觉得不般配的恋情，在一个博士和村姑之间无所顾忌地开始了。

　　蓝榫对这段感情极其投入，除了恍若隔世的亲近感，采茶姑娘凤仙子给了他山泉般纯净的爱和清风明月般的柔情。当然，这种干净得几乎不掺杂人间烟火的爱，有时候也会让蓝榫觉得不真实，但是，他发现自己根本难以自拔，他就这样陷入亦真亦幻的一场热恋。

　　这种爱情，对于他来说，甜蜜纯粹又有点玄幻。而对于父亲，蓝榫的感情很复杂。自从蓝榫记事开始，父亲就独自搬到安澜桥的桥屋里住了。相邻眼里、母亲口中，他早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癫人，但是，蓝榫却发现，父亲并不全是世人眼中的痴子。首先是父亲极其疼爱他，也疼爱一切看似弱小的东西，包括别人家的孩子、小狗小猫小羊小牛小动物，在孩子们面前，他好像就是一个正常人。但是，只要有一个大人出现，父亲马上又变成了一个十足的痴癫人！

　　除了孩子和小动物，父亲最爱的，就是酒。很巧怪，按理说，贪酒之人，只要是酒，来者不拒，多多益善，但是，父亲蓝念远却从来只认一种酒，那就是蓝榫的童年好友、曲胜家的曲房里那乌衣红曲酿出的红曲酒！

　　之前，蓝榫常年只为父亲打酒，自己并不喝酒，他想把美酒放在新婚之夜与自己的新娘子举杯共醉。可是，造化却偏偏捉弄人，就在蓝榫下决心要迎娶凤仙子之时，那个七夕之夜，凤仙子就这样魂断虎啸溪，最后连遗骸都找不到。这让所有人感到奇怪，更让蓝榫非常伤心，他只好在虎啸溪旁，为凤仙子立了一个衣冠冢，年年七夕祭祀一番，以解心中痛楚。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父亲递给了他一杯乌衣红曲酒，蓝榫真骤然明白，原来古人说得真是有道理：“一杯解千愁”！

　　蓝榫发现，自己与酒、与这乌衣红曲酒，就如一个失散多年的知己，久别重逢一般，从此，他也酒不离口。但是，奇怪的是，蓝榫从来没有醉过。

　　今日，正好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中午时分，他提了红曲酒，到父亲的廊屋来，想在和那两位似乎从天而降的“哥哥妹妹”过节前，先来陪父亲对饮几盅。

　　与年轻时的蓝念远不同，蓝榫生性沉着、内敛。除了在他那早已香消云陨的凤仙子那里，他几乎不在外人面前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但是，那一日，当他见到未曾谋面的哥哥蓝卯时，并没有多少震惊，因为从小母亲一直跟他说那个遥远的哥哥，他只是觉得迟早会有相逢的一天，只是这一天来得有点突然而已。但是，见到乔巧的那一刻，他差点失声：“凤仙子！难道是上天将他的凤仙子还给他了吗？天底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当然，很快，他的心就明晰地告诉他，她，不是凤仙子！她只是蓝卯的妹妹，她，是一个外人！蓝榫甚至对乔巧的出现，心中稍有不快：自己已经永失挚爱，却莫名其妙来了一个这么相似的人在身边，看到她，就想起凤仙子！看到她，再想凤仙子！是那种蚀骨的想！想而不得、思而无望，这种心痛、这种滋味，何尝是几句言语能表达的！

　　蓝榫觉得很无奈，他只好想尽办法躲着乔巧。但是，那乔巧姑娘，却似乎也是让人捉摸不透，她有时候就像一个影子，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有时候，又会莫名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只要相互遇见，蓝榫能感觉得乔巧身上一种特别的气息，那种气息会围绕在他身边，挥之不去，又让人迷惑！

　　蓝榫不希望自己被这种气息和情绪所干扰。他曾如此投入地深爱过那个山泉一般的凤仙子，他的心里，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爱上别的姑娘了，他觉得自己早已丧失了爱人的能力。因此，凤仙子走后，他将自己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放在了一件事情上：寻找、研究廊桥！

　　失去凤仙子后的这些日子里，历经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后，忽然有一天，蓝榫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每个人来到这世上，使命大概是各不相同的。我的父亲来到人世间，大概上天就是让他来筑桥的。而父亲却因为儿女情债，成了如此这般的痴癫模样，以至于荒废了绝世的好手艺。那么我作为他的儿子，似乎也是难逃宿命吧：我蓝榫来到人世间，大概就是将父亲的那些绝技继承下来、沿袭下去。总有一日，我和父亲都将西去，而廊桥的绝技，一定会重现光芒！

　　想明白了这些，蓝榫便心无旁骛，除了父亲和廊桥，他似乎已经没有了七情六欲，他，几乎成了一个空心人！

　　今天，竹婆婆一早就过来，说父亲辛苦半生，如今大儿子从天而降，还带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乔巧姑娘，今天恰逢中秋佳节，应该让他感受团圆之乐，也许对他的痴癫病有好处，所以，叫蓝婷备下好菜，晚上一起过个中秋团圆节。蓝榫想想也对。于是，就先去曲胜那里取了几瓶陈酿好酒，来到了安澜桥父亲寄身多年的廊屋。

　　踏上石阶，穿过长长的桥身，远远地看到父亲在廊屋前忙碌着。蓝榫觉得有点奇怪。再走近，发现父亲居然在廊屋的门前贴了一对大红的对联！蓝榫无奈地摇了摇头：唉，又糊涂了！今天只是中秋，又不是除夕，贴哪门子对联呢！

　　走近一看，门口的那副对联，龙飞凤舞写的是：猛虎一杯山中醉，古桥两端海底眠！

　　蓝榫读了，不知为何，心中一股寒气升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