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就此一别一生世

　　那个夜晚，天上挂着新月，才刚刚显露出柳叶眉的模样。

　　晚风吹过，安澜桥桥头的五棵红豆杉发出簌簌簌簌的声音，就像有人在如泣如诉。

　　然而，此刻的蓝念远，面对着满脸期望的蔡虹，除了侧耳倾听桥头红豆杉发出的簌簌声外，并没有多少言语。这和原来那个情感炽烈、能强烈表达内心想法的阿远似乎判若两人！而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蔡虹对阿远此刻模样的理解是：因为情到深处、爱到痛处，又痛失父亲，男人的情感变得深沉了而已！

　　可是，她却没有想到，在童年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长大的蓝念远，父亲的突然离世，对他的打击有多大！她高看了自己的爱！

　　她要急切切地告诉心上人阿远，自己有了人生最大胆最重要甚至疯狂的决定！她之所以要在这新月之夜，像避雷一样绕开一切障碍将阿远约到这安澜桥的桥屋里，那是因为这桥屋，就是他们初尝禁果、第一次交付给彼此的神仙地、温柔乡！

　　此刻，伸手触摸到廊屋门上那一把历经岁月已经发出金色毫光的七量重的老绍锁，蔡虹的心又一次狂跳。

　　她的手中有一把和这老绍锁配对的钥匙，但这不是普通的寻常钥匙，这把长长的同样闪着金色毫光的铜钥匙后面，悬着一块老黄杨木精雕而成的木悬鱼，刚好是蔡虹手掌心那么大小，上面刻着两条交尾的锦鲤，其中一只尾巴刻得有点歪。看着这歪尾巴，蔡虹的脸上腾起了红云，那是阿远哥哥寻来了百年黄杨老木头，手把手亲自为她刻的。

　　那一个夜晚，当阿远哥哥在这安澜桥的廊屋里，面红耳赤地将这块精致又别致的小悬鱼塞到她手中，抱着她气喘吁吁地说：“小虹、来，木悬鱼在你手里，锁也在你手里，我的心早已被你打开！今晚，哦，今晚，就是今晚，我等了那么多个今晚了，今晚木悬鱼给你，钥匙给我，我要打开你……”

　　蓝念远不止一次问过蔡虹：乔木为人厚道、长相也挺好，从小到大循规蹈矩，深得蔡虹父母喜爱。在他们三人之中，大家都心知肚明，乔木也深深喜欢蔡虹，为什么蔡虹一直没有接受所有人认为门当户对的乔木，而选择的是自己呢？

　　蔡虹说：“你不也特别喜欢‘凤求凰’的故事吗？那你说，当初卓文君为什么就是喜欢司马相如呢？我知道自己的血脉里，有一种东西谁也改变不了：我喜爱天地自然的各种造化，我喜爱万物本真淳朴的样子。在畲乡，我喜欢的东西很多，但是，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廊桥了！在我眼里，它不仅只是一座桥，它是故事、是历史，它承载着人们最本真的梦想和寄托，但它却又是人间烟火，那是多么令人着迷呀！缘分就是那么巧，你的身上，刚好就有我最喜欢的灵性、纯粹和拙巧！这种欢喜，哪是随便谁身上有的吗？喜欢廊桥，就是我对这世界表达热爱的最纯粹的方式，而你，就是我心中的那座廊桥！”

　　蔡虹的一番话，唤醒了蓝念远沉睡在心间很久的一股力量，但是他似乎一直没有弄明白那力量到底是什么，而蔡虹的话如同醍醐灌顶，他的心似乎豁然开朗：那就是他的“人生使命”——尽快向父亲学好、学精所有的筑桥技艺，有朝一日为自己心爱的蔡虹筑一座新桥，就在为新桥“圆桥”那一日，在桥上迎娶她！

　　但是，他又非常担心这几十年来，能筑“蜈蚣桥”的老师傅一个个相继离世，自己的老父亲也已经几十年无桥可造，整天只为营生接一些大小木作的活计，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木匠。阿远担心再无桥可建，父亲的那一手造桥绝活，自己就得不到真传。于是，他着了魔似地向父亲学艺，一有空就去安澜桥，让父亲将当年的筑桥技艺一点一滴传授给他。而巧的是，那个博学又专业的乔教授似乎就是上天派来帮他似的，他和蓝家父子无声又默契地组成了“蜈蚣桥研究小组”，终于在那一天，他们三人冒着酷暑，进山寻桥去了！

　　在山间如此辛苦，但是，蓝念远却乐此不疲，他觉得那个莫名其妙的使命感越来越清晰。特别是这一路，他原来一些在理论和实践上的筑桥难题，在乔教授和父亲的实地解答下，一个一个迎刃而解！这一路，他就像一个习武之人，忽然间武功精进，俨然已经是一个功力集大成的高手了！

　　然而，谁曾想，一场山乡罕见的超强台风，打破了他澎湃的热情和所有力量！乔教授和父亲的突然离世，就像被一个浪头高高掀起又狠狠摔下，上天就这样将厄运毫无征兆地狠狠甩向了他！让他年纪轻轻在失去母亲后，瞬间失去父亲，还失去了一位恩师！

　　“吧嗒”一声，廊屋的铜绍锁轻轻又被打开了，蔡虹轻盈地进了廊屋。

　　此刻，她并没有感觉到跟在她身后的阿远哥哥的脚步却是沉重的！因为在蔡虹的感觉中，死亡是要面对的，但也必须忘却的，对未来的憧憬正升腾在廊屋这个他俩专属的温柔乡的每一个角落！

　　蔡虹觉得此刻是多么值得庆祝，因为她做出了平生最大的努力，与母亲做了这么久关于自由的斗争，终于马上就要有结果了！蔡虹与母亲据理力争：只要两个人相爱，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羁绊！自己想要的幸福，才是人生的未来！她要勇敢地和阿远在一起，她要带着这个新生的小生命，与阿远相守在这座古厝里，陪他实现他毕生的梦想：一定要将那座彩虹新廊桥筑建出来，在圆桥的那一天，让蔡虹在新桥上做他最美的新娘！

　　与所有从小被宠爱长大又极其自我的孩子一样，母亲最后，总会妥协。终于，母亲强硬的态度似乎开始松动，她只说了一句：“我要听到那个小木匠亲口对你们母子的承诺……”

　　但是，让蔡虹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夜晚的蓝念远，当听完蔡虹决心与父母决裂、带着新生儿要留下来与蓝念远一起生活的时候，忽然语焉不详，神志恍惚。蔡虹的诧异一下子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她极力想弄清楚蓝念远为何忽然态度会大变。她只听得阿远喃喃地对她说：

　　“这畲乡终究不是你的根！小小廊桥怎能容得下你这大世界来的白天鹅呢？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当好一个爸爸……”

　　蔡虹只觉得手中平素如此轻巧的木悬鱼忽然间有千斤重！那一个弯月的夜晚，她忽然觉得眼前的阿远很陌生，但是，她还是紧紧攥住了那一个木悬鱼以及连为一体的那把铜锁。之后，就是好久 的沉默……在阿远一句“让我们再好好想想”后，他们不欢而散。

　　而让阿远想不到的是，没出两天，蔡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使得她的母亲同意在没有任何仪式的情况下，任由蔡虹和孩子一起搬到了蓝念远的屋内，和他成了一家人！在手忙脚乱渡过几个狼狈不堪的夜晚之后，在孩子的哭闹声中，年轻的父亲蓝念远居然不辞而别、落荒而逃！

　　是的，他逃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差不多两个月之后，他又忽然回来了！

　　然而，当莫名离家的蓝念远回到那间老厝后，发现家里已经空空荡荡，连同乔家，蔡虹和孩子，早已人去楼空！

　　蓝念远就像一个宿醉多日的酒徒，忽然清醒了！他狂奔到竹婆婆那里，试图从竹婆婆那里找到答案，但是，竹婆婆只告诉了他八个字：“无故自去、有缘自来！”

　　蓝念远跑去安澜桥上，对着苍天大地高喊：“什么叫缘分？谁能告诉我，什么叫缘分？！我的缘分注定就是走不出这大山！老天又何苦捉弄我，无端送我这个靠不住的缘分，还要了我老爹爹和乔教授两条命！是谁？到底是是谁？逼我做这一次又一次的生死离别！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对，是桥，都是那该死的廊桥！为什么要筑桥？桥！你不是在千年之前就该灰飞烟灭吗？我本就该让你湮灭的！湮灭、湮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