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快餐店的玻璃窗上，透出了街道上的灯火辉煌，也倒映出了司霖茫然的面目。

　　“来，喝点甜的，开心一下，”慕真真将一杯可乐放在他面前，“放心，无糖零卡的，不长肉，不会妨碍你维持明星体型。”

　　气泡在纸杯里沉浮，细小的气体炸开的碎裂声，唤回了司霖的神智。他转过头，对上的，是慕真真温柔的笑脸——

　　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孩，今天一整天都在承受他的怒气。

　　可是，她没有生气离开，没有不再搭理他，而是想方设法地帮他解决问题，陪伴着他，直到现在。

　　这时候，已经是晚上的23点了。商家大多已经打烊，只剩下这家快餐店还开着。当从赵一蒙的口中，得知司霖被针对、司霖的父亲还被偷拍了照片、很有可能被污蔑成“恋童癖”的时候，慕真真便将他连拖带拽地拉到了店里，让他先坐一坐，冷静一下。

　　慕真真没有催促，只是坐在了司霖的对面，喝着她刚点的那杯热奶茶——虽然今天咖啡因已经严重超标，但是面对这令人意外的事态发展，她真的需要一点热奶茶，来让自己放松一下。

　　“慕真真。”

　　他忽然开口，呼唤她的名字。

　　“嗯？”

　　她抬起头，对上的，是他带着歉意的面容：

　　“对不起。”

　　三个字，却被他说得如此沉重，连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都藏着深深的歉然。

　　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挑，先前挤压的郁闷，因为这句道歉，瞬间烟消云散。慕真真纤长的右手，随意地抽动着杯盖上的吸管，笑着回应：

　　“没事啦，说开就好。对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放下了纸杯，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盯住了司霖：

　　“你给你爸打电话没？他是惹到什么人？要这么对付他？”

　　在她的脸上读出了紧张的意味，见她连眉头都皱到了一起，司霖伸出手，食指点上慕真真的额头：

　　“别担心，我已经打过电话了。而且，这整件事也不是针对我爸的。对方的目标，是我。”

　　额头上传来微微的热度。被控制得刚刚的力道，轻柔地抚平了她皱起的眉头。慕真真觉得脑门上有点痒痒的，那种*的感觉，似乎一直传导到了心底。

　　但是这个时候，她又顾不上感受和分析这种奇怪的感觉，她的重点，都在这次一波三折的事件上：

　　“等等，你是说，这个事情从头到尾，都是针对你的一场阴谋？所以，那个幕后黑手是知道你家的信息，他故意算好了你爸在宣武区这个街道上，才找上了赵一蒙，自导自演了这一系列的事情？就为了黑你？”

　　“嗯。”司霖点了点头。

　　这么一想，所有事情好像都顺了。慕真真下意识地抓住了司霖探在她眼前的手，纠结地攥在自己的掌心里，还拧巴了两下：

　　“我靠，好狠的计啊！那个幕后黑手，先搞到了你的个人信息，知道你爸在N市宣武区街道办工作。然后，他在相同的街道，找到了赵一蒙这个棋子，又通过赵萌萌的存在，去诬告吴老师，并让你报道这件事……”

　　紧张到搓手，慕真真也没注意她搓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手，只是一边手指用力，一边盘算琢磨着：

　　“等你出了视频，报道了这件事。幕后黑手再让赵一蒙出面，发出你爸的照片，诬陷你爸和吴老师一样，都对萌萌下过手。到时候，你就没办法了。要不然，你就得承认视频出错，背负上诽谤和诬告的罪名。要不然，你爸就声名扫地，从此抬不起头——不管怎样，你都毁了！”

　　越想越气，手上越用力。慕真真攥起拳头，刚要愤然捶桌，低头一看——

　　司霖的右手，不但一直被她攥着猛揉，而且都给她揉红了！

　　“啊啊啊啊，对不起，我错了！”

　　慕真真飞快地松开了手，仿佛自己抓着的，是一块滚烫的烙铁一样。

　　见她一副受惊的表情，而且两边脸颊都红透了，那低下头、又羞又愧的模样，让司霖暗暗好笑，甚至有一点暗爽。他晃了晃自己刚刚被当做解压球的右手，笑着调侃：

　　“看不出来，你手劲还挺大的嘛。”

　　慕真真的头垂得更低了，羞愤难当：

　　“对不起！我就没注意，然后一个手贱就……”

　　“不用道歉。”

　　司霖打断了她。他的声音里，含着温柔的笑意：

　　“你没有错。而且你说得很对，这件事情，是我失控了。我先前太冲动，没有仔细思考，也没有听你的劝告，差点就中了计。”

　　他的声音是如此沉厚，如此动听。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冰冷，也不像最初见面时那样的二逼，而是像温柔的湖水，像和煦的春风，荡进了她的耳朵里。

　　慕真真终于抬起了头，她看见司霖的双眼，仿佛落了天上的星子，又映入了自己的影子：

　　“谢谢你，慕真真，是你救了我。”

　　那一句“谢谢”，是如此真诚。

　　那一双星目，是如此璀璨。

　　慕真真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青年，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怎么跳得如此狂乱，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司霖再度探出手，抓住了慕真真那茫然不知如何安放的右手，拉着她走出了快餐店：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一轮明月，挂在深沉的天幕上，映出弯弯的小桥之下，流水潺潺。

　　慕真真没有想到，司霖带她来的地方，竟然是梅花里的一所市民公园。

　　此时，已经接近午夜。路上的车都少了许多，更何况在这绿树环绕、溪水清清的小公园里，气氛是如此静谧，安静到让她心里有点发毛。

　　好在，她不是一个人。司霖全程握紧了她的右手，简直像是在报复她一样，非但不松开，而且还自然而然地，将她的手揣进了他的衣兜里。

　　暖暖的。

　　指尖传来的温度，一直延续到了心底。慕真真抬起头，望向身侧的那个人，看着他俊秀的侧脸，只觉得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香甜起来。

　　他不是洁癖吗？怎么一直抓着她？

　　她真的好想吐槽，但心里又有那么一点说不出的暗爽。

　　夜风送来不知名的花香。她跟着他，一直走到了小桥上。

　　司霖终于停下了脚步，与她肩并肩地站着。他站在这座弯弯的拱桥之上，望着下方的小*流，看着水面上映出了一轮波动的月亮。

　　“先前你说我失控了，你说的没错。这次事件，我的确没有办法理智地看待。现在，我想告诉你原因。”

　　他仍然牵着她的手。也许是太过温暖，慕真真可以感觉到，他的手心微微出汗。

　　“在十六年前，那时候的这里，并不是现在这样漂漂亮亮的小公园，而是又脏又破的三不管地带。流浪汉就躲在这个桥洞底下，对着这条小河吃喝拉撒，很脏。”

　　司霖所说的话语，一点也称不上是风雅，跟这里宁静浪漫的氛围，毫不相符。慕真真疑惑地抬起眼，望向他的侧颜，却见司霖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他像是通过这条小河，看见了更为久远的地方，更为久远的时光……

　　“那时候，我刚六岁，才上小学一年级。我爸爸在街道工作，妈妈是护士，他们都很忙，顾不上我。所以我都是自己上学，自己回家。

　　“有一天，下了小雨，我打着伞回家，看见一个流浪汉坐在路边。他求我，求我帮他撑撑伞，送他回家。我答应了他，一直送他来到这里，直到他把我拉到桥洞底下……”

　　相握的五指，传来轻轻颤抖的触感。

　　那轻颤，猛地触动了慕真真的心弦，所有的信息，重新在她的脑中组合——

　　司霖对于恋童案的不同寻常的失控，对赵萌萌的关心，对老师的质疑，在这一刻，突然都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你不用说了！”

　　慕真真赶忙打断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答案，她望着司霖的侧脸，看着他轻颤的睫羽，她软声细语：

　　“你不用告诉我，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她那小心翼翼的语气，落在司霖的耳中。她是如此担心，如此小心，仿佛他是一件脆弱的易碎品一样，会被话语刺破。

　　这样精心的维护，让司霖轻轻地扬起了唇角。他转过身来，望着她，终于将相握的手松开。但下一秒，不等慕真真感到失落，司霖却又探出了两只手，环住了她的肩膀：

　　“你放心，我没有事。路边杂货店的老板看见流浪汉带走了我，于是追到这里。那个人刚刚脱掉衣服，就被老板打走了，他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

　　他虽然这么说了，但慕真真还是觉得心里头闷闷的：就算那个流浪汉，没有真的伤害到小小的司霖。但那个时候，他才六岁，被拐骗到这里，还差点被……光是想到这里，她都觉得后怕。

　　鼻子好酸，眼睛好烫。

　　不知是怎样的情绪在作祟，或许是可怜，或许是伤心，或许只是单纯地，想让他感受到更多的温暖，慕真真也轻轻地探出手，将自己的手掌，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

　　“已经过去了，没事了。”

　　她的掌心，拢住了他有力的心跳。

　　向来能说能写的她，此时却像是词穷了一样，甚至讲不出安慰的话来，只是想用自己的手，让他的心，暖一点，再暖一点。

　　司霖低下头，就看见了她眉宇间的纠结。她的眼睛红彤彤的，好像下一刻就会哭出来的模样，司霖无声地叹出了一口气，他的手掌从肩头滑落到腰际，彻彻底底地抱住了她，将她搂紧了自己的怀里。

　　夜风拂过，微凉。

　　但相拥的身体，却是那样得暖和。体温熨在皮肤上，熨进了心底。

　　路灯昏黄的光芒，洒在两人周身，斜斜的拉开一条相连的影子。似乎就连这道暖人的光线，也想让他们再靠近一些。

　　被搂得好紧，她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过了好久，才闷闷地反抗：

　　“你先松手，放开我一下。”

　　司霖“啊”了一声，退开了一步，低头观察着慕真真的表情，看她是不是要发怒的模样。

　　只见慕真真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她将自己放在对方胸膛上、又被搂得动弹不得的双手，垂到了身侧：

　　“……”

　　她皱着眉，不做声，只是伸出双手，拉过司霖的手臂，让它们再次环住自己的腰。然后，她又张开自己的双臂，也搂住了对方的腰际，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拥抱的姿势。

　　“现在好了。”

　　她将侧脸靠在他的*，用耳朵聆听他的心跳声：

　　“你想说，我就听。你不想说，我就在这里，什么都不用说。”

　　是的。这一瞬，相拥的感受，胜过千言万语。他似乎什么不用再说，光是感受在他腰际的那*长的手，就能体会到对方的温柔与关切。

　　但是这一刻，他又很想说话。将藏在心里的，连对父母都不曾说过的心声，说给面前的这个她……

　　他将嘴唇凑到她的耳边，轻声叙述：

　　“你放心，我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可在那之后，我只要一看到脏的地方，就想到这个桥洞。想起那人满是污垢的脏衣服，想到石板上带着尿骚味的青苔，想到在泥地里吱吱乱窜的老鼠……”

　　耳边轻柔的话语，不再带着恐惧或愤怒，只是多年之后的，平静的陈述。

　　可就是这样平静的陈述，却让慕真真的一颗心，像是被人揪住了一样：

　　“骗人……”

　　她将手臂收得更紧，闷闷地反驳：

　　“这就是伤害，你已经受伤了。”

　　现在，她终于搞明白了，为什么司霖会有洁癖。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她真的回到过去，挡住那个善良的小男孩，对所有那些对他不怀好意的人，亮出拳头，拳打脚踢。

　　可是，她做不到。

　　她不能改变过去。她能改变的，只有此时，此地。

　　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方，陪伴在他的身边，对他说：

　　“司霖，我……”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