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手机屏幕散发出莹亮的光芒，映出了一张棱角分明的帅气面容。靠坐在床头的司霖，正对着微博界面敲敲打打——

　　【我的粉丝不可以网络暴力。】

　　不行，没有指向性，太平铺直叙，起不了劝导的作用。

　　一边琢磨着，司霖一边用大拇指在屏幕上轻轻连点，将文字一个接一个地删除了。

　　【网络暴力是错误的行为。】

　　也不行，不符合他的人设，搞得跟教导主任似的。发这种东西，他会被ROY骂到臭头吧——不对，不管他发什么，只要没有通过经济公司的同意，他都会被ROY骂到臭头。

　　“啊，好难啊……”

　　司霖抓着手机，倒在了大床上，将自己躺成了一个“大”字。

　　ROY是他的艺人保姆，是M艺社·艺人经纪公司指派来，专门对接他的工作与生活的。上到接通告上镜，下到微博发文，都要通过ROY的审核。

　　这个微博账号，虽然是他的，但是发什么原创文字，什么时候发，能不能转发别人的内容，这些都是被规定好的，公司有全程的计划安排。

　　比如说那张喂猫的照片，从始至终就是一个营销事件。由ROY代表公司、传达公司制定的营销计划，并且带摄影师来到N大，进行图片拍摄：

　　“虽然你是主打高冷学霸的形象，但是偶尔也要露一点小温柔，这样的反差，会极大程度地调动粉丝的反馈，提高你的话题度。”

　　这是ROY的原话。于是，他这个有洁癖的人，不得不强忍着不适，坐在脏兮兮的花坛边上，给流浪猫喂牛奶。当时，ROY就在现场监工，一堆摄影助理拎着反光板给他打光，最后再由摄影师成功摆拍。

　　再然后，由公司联络微博营销号，那位名为“八哥”的PO主，由营销号来进行照片发布。买热点，买转发，买评论，花广告费上热搜。等到稍微有点热度之后，再由他的账号来进行转发。

　　“话不能多，记住，你是很高冷的，发言一定要精练，而且要显得你很不在乎，很淡定！”

　　于是，在ROY的审核下，他的转发文字被确认了——

　　【它很可爱。】

　　可爱才怪！天知道这只流浪猫身上有没有虱子，有多少细菌，从哪堆花花草草里钻出来过的……对了！学校的猫还经常翻垃圾桶，从垃圾桶里找吃的……天啊，不能想不能想，再想下去，他简直要吐了。

　　虽然不代表他的真实意愿，但是公司的运营策略确实成功了。他的这则转发，再次被买了推广，越来越的粉丝看见并转发，数千条评论里漫溢着满满的花痴。不断的扩散和曝光，又为他圈了不少新粉。

　　这就是专业的运作。每一则微博，每一张照片，每一次营销事件，背后都有一个团队在支撑。从经济公司的策划，到艺人保姆的执行，再到网络营销推广，几十上百号人在为一件事忙碌。而最终呈现出的，只是站在前台的、卖颜值的他。

　　所以，两面派也好，假面具也好，他不能出错。

　　再次将手机举到眼前，司霖望着微博的发布页面，将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公司有规定，他不可以私自发布信息。

　　就像他对慕真真说的，他的粉丝在进行网络暴力，他在法律上，其实并没有责任。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的内心就毫无波动。

　　手指在九宫格上滑动，一行文字出现在屏幕上——

　　【无论有什么原因，进行人肉搜索、实施网络暴力的人，没有资格做我的粉丝。】

　　字太多了，不符合他惜字如金的设定，但是他已经烦不了那么多了。

　　司霖按下了发布键。

　　三秒之后，手机铃发出了疯狂的叫喊，屏幕上闪现出ROY的名字，他笑眯眯的头像似乎都变得狰狞起来。

　　司霖接通了电话，还没等他发声，那一头已经嚷嚷起来：

　　“我的祖宗哎！你到底在搞什么？我的头发都快掉光了！每一根秃了的毛，都是对你的控诉！你又在作什么妖啊！你是想看我累成秃瓢是吧！”

　　“别紧张别紧张，不就是发了一条微博嘛。”

　　“不就是？！”ROY重复这三个字的语调，简直提高了N个八度，“发微博这么大个事儿，你不提前跟我商量？”

　　“这也算大事？”司霖在床上翻了个身，冲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我上厕所用几张纸，要不要向你汇报啊？”

　　“我的小祖宗哎，你就别耍我嘞！说好了你到学校一个星期忙考试，这星期低调，低调就行……”

　　ROY的声音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不让嚷完了之后，又软了下来：

　　“唉，我说我的小祖宗啊，你赶紧删掉，趁刚发的，还没几个人看见。”

　　“不删。”司霖回答得十分硬气，半点不容置疑。

　　“什么？不删？”气急败坏的ROY，又开始在电话那头飙男高音，“说了多少次了，你的人设就是高冷，不跟粉丝进行任何互动！你现在突然说粉丝的事，这是要把全盘计划都给推翻啊！你让我怎么跟公司交代？！”

　　“这是你的工作，你自己慢慢想哈。晚安。”

　　不等ROY反对，司霖直接挂断电话，把对方的号码拉黑——先给他关10分钟的小黑屋再放出来。估计过了十分钟之后，ROY差不多也该冷静下来了。

　　此时此刻，远在遥远的北京城，在M艺社•艺人经济公司的总部，满脑门白毛汗的ROY，正对着自己的手机疯狂呐喊：

　　“喂？喂？喂？司霖你个小兔崽子！”

　　然而，无论他如何怒骂，手机里只有被挂断的“嘟嘟”声。

　　ROY摔在椅子上，欲哭无泪：

　　“我的小祖宗哎，你原来不是挺乖的嘛，突然搞什么叛逆啊！啊啊啊啊啊——这下子我怎么跟公司交代啊？我的KPI啊！我的绩效啊！我这个月得喝西北风了……”

　　突然，ROY想到了什么，他猛地扭过头，望向正在摆弄设备进行调试、准备给艺人拍定妆的摄影师——

　　一米九二的身高，健身教练般的身材，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不但有颜值，最重要的是，还不爱说话，是真正的高冷！

　　ROY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扑上去抱住摄影师的大腿：

　　“小宁啊，拜托你了啊，你就答应了我，签约当艺人吧！你这颜值，你这身材，你这个性，才是真正的高岭之花啊！有了你，我就不用忍耐司霖那个小祖宗了啊！”

　　宁不群不动声色地将ROY从自己腿上“撕”下来，然后扔回了椅子，言简意赅、决绝坚定地回了一个字：

　　“不。”

　　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ROY瘫在了转椅里，比葛优瘫还要更加无力的动作，简直化身为了“人形史莱姆”。

　　十分钟后，在N大宿舍楼里的司霖，终于把ROY的号码从小黑屋里“放”了出来。很快的，ROY的信息就排着队跳了出来——

　　【我的小祖宗哎，你究竟是抽了哪门子的疯啊，好端端地玩什么叛逆？！】

　　【这是你签约的关键期啊，公司在你身上投了多少钱了，你不能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啊，有点责任心好不好？】

　　【小祖宗，我BALL BALL YOU，求求你了，下次不要这么玩儿我了，老哥我年纪大了搞不动，刚刚差点脑溢血了好嘛！】

　　【算了算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无论发什么消息，都要先和我商量，知道不？】

　　从最初的质问，到最后的服气，隔着手机屏幕，司霖都能脑补出ROY那崩溃到泪奔的表情。

　　他也知道，自己这次做的，不厚道。一声招呼都没打，就发了微博，这打乱了公司的运营计划，也让自己的专属艺人保姆ROY吃了个闷亏。

　　但是他更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公司是绝对不会容许一点负面消息流露的。如果他将粉丝群搞网络暴力的事情跟公司汇报，公司的回复也只会是一种：

　　你不要去管，无视它，就当做不知道。

　　问题是，他恰恰没法当做没看见，恰恰没法无视。

　　事情既然到了面前，就要去解决，哪怕被说做多管闲事，也得去处理——这，或许是从他那个当居委会主任的老爸身上，学来的道理吧。

　　司霖挪动拇指，调出转账页面，转了一个8888元的大包，发给ROY，标了三个字：

　　【压压惊】

　　他知道，ROY这个月的绩效工资，肯定要被扣光了。

　　很快的，对方的回复就发了回来。ROY并没有领那笔钱，只是发了一段语音。司霖按下了播放——

　　“钱就算了。小祖宗哎，你少作点儿妖，我就能多活两年了。”

　　微微扬起唇角，司霖也按下了语音键：

　　“ROY，你知道我的，我不适合扮高冷。现在很多明星的人设，也都很接地气。公司能不能考虑一下，不要让我再演这种不适合我的角色了，成吗？”

　　对方几乎是秒回，声音里透着疲惫：

　　“别人可以接地气，你不行。你那从小在居委会里培养出来的个性，接地气也接过头了好吧！别说神秘感了，根本就是一居委会老大爷！张家长李家短多管闲事不算，还喜欢给人讲人生感悟！现在的小女生，连爹妈的话都不听，最烦受教育了！谁能受得了你那老干部似的搞批评教育、猛灌心灵鸡汤啊？”

　　“……”司霖对手机翻了个白眼。

　　连珠炮似的攻击之后，ROY的第二段语音，透着浓浓的“丧”：

　　“醒了醒了，这次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早点休息吧。你这星期考完试，就赶紧回北京啊。公司给你接了个新广告，等你回来拍。”

　　“还有，记住：千万别嘴馋！甜品炸鸡禁止！回来就给你称体重，胖了就没法上镜了！”

　　被念叨的司霖，立即想到了下午的那半块提拉米苏蛋糕。深感“扎心了！老铁！”的他，不由抽搐了一下眼角，再度把老妈子似的ROY，给关进了小黑屋。

　　就在司霖将手机调成静音放在床头，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手机又发出一阵震动。他探出头，瞥了一眼屏幕——

　　【谢谢你。】

　　发微信的人，顶着一个卡通的鼹鼠头像。

　　那是他今天新加的好友，昵称“看不清的鼹鼠”的慕真真。

　　司霖立刻将手机抓了回来，点开了对话。调出九宫格，他刚想打字回复，可噼里啪啦一通又给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要高冷，要有范儿！

　　从【嗯！】变成【哼！】，最后干脆一言不发，司霖调取微信表情包，只发了一个“OK”的手势。

　　如果ROY在场，一定会捂住脸孔，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疯狂吐槽他：“你是60后吗？要不要给你一张‘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的中老年表情包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鼹鼠同学的对话框，就像是陷入了石化魔法一样，彻底沉默了。

　　司霖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回复，只能百无聊赖地翻了一下鼹鼠的朋友圈，找到了一条公众号链接——

　　《连工作都找不到，你凭啥能成为头部网红？》

　　犀利的用词，扎心的质问，一句“四级过了吗？工作找了吗？醒醒吧，连KFC打工都不聘你，凭啥以为广大网友能容忍你平庸的脸孔和浓重的口音？”让司霖发出了“哈哈哈哈”的爆笑，左手疯狂捶床。

　　这家伙，太搞笑了。

　　司霖抬手擦掉笑出来的眼泪，然后点开了“关注公众号”的页面。就在他的大拇指要点中那行字的瞬间，他又犹豫了一下。

　　要是让她知道，自己订阅了她的公众号，那她还不得意坏了？不行！他不能暴露！

　　司霖翻身下床，从床头柜里摸出另一款手机——那是他专门跟家里人打电话用的，所以微信号也是另外注册。只见他用小号点开公众号，加了个订阅关注。

　　此时此刻，在N市另一端的慕真真，正对着手机屏幕，蹙起了眉头——

　　那一个“OK”的手势，简直让她如鲠在喉，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这家伙会不会聊天啊？简直是个话题终结者！

　　算了，反正看见了微博，也谢过他了。

　　慕真真丢下手机，决定无视，睡觉！

　　可闷在被子里十分钟，还是没有半点睡意。慕真真又摸出床头柜上的手机，点开了微博页面，搜索出了司霖的微博。

　　红的，绿的，还有中立的黑色，各样的文字在她的眼前闪现——

　　惨绿的，占了大多数。

　　一直在撒谎，他不累吗？

　　床头柜上暖暖的灯光，映在慕真真的脸上，映出她困惑的表情。

　　她挪动手指，点开了司霖的微信头像，为他备注了一个新的名字：

　　【哈士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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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在未知的城市，一个昏暗而凌乱的房间里——

　　一个满头油腻的女人，正对着发亮的电脑屏幕，咬牙切齿。

　　【无论有什么原因，进行人肉搜索、实施网络暴力的人，没有资格做我的粉丝。】

　　微博上的宣言，让她的五官都扭曲起来，显得格外狰狞。

　　“你算什么东西？！”

　　她可是后援会的组织者！是M艺社官方指定的带头人！多少当红小鲜肉，都是她当年带着一堆粉丝打榜刷榜，一点一点的捧红的！

　　这个小赤佬！她看上他，帮他组织后援会，是他撞了大运！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他还说什么开除粉籍！她要让他看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王者——

　　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