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左右,凯杰下班回来,面色阴沉地说:“今天晚上要开家庭会议。”
“儿子哭闹,我没准备饭菜。”
他没好气地说:“又不是家宴,开完会,他们各回各家。”
首先进门的是玲玲,婆婆和二叔。玲玲不见桐桐,低声问:“孩子睡了?”
“嗯。”我说。
玲玲立马用她惯有的大嗓门问:“二哥,什么事,这么兴师动众的?”
二叔不说话,婆婆在厨房里四处打量,我做好准备,等待她一连串的数落。她在厨房的垃圾桶里见到我丢弃的几双筷子,拿起来,一边清洗,一边追问:“这么好的筷子为什么丢了?”
我说:“妈,那些筷子已经用了很久,应该换一下了。”
“太不会过日子了,我静等着,看你们把日子过穷了。”婆婆将筷子放好,又去了洗手间,“好端端的两个牙刷,怎么丢在纸篓里了?”
“妈,牙刷用过三个月就应该换了。”
“三个月一只牙刷?我三年都用不了一只,这刷头上的毛还好好的。”她拿起一只牙刷放在墙角,说:“留一支给桐桐刷鞋子。”
婆婆从洗手间走出来,又打开了餐桌后面的橱柜。她看到盒装袋装的泡面,板着脸问:“我不来,你就天天给凯杰吃方便面?”
“那是我吃的。”
“这一包方便面多贵,中午你一个人,下点挂面,又省事又便宜。”
凯杰问玲玲:“恩城呢?说好都来。”
“儿子病了,在家里带孩子,为了你这个家庭会议,我提前关店了。”玲玲坐在二叔旁边,不满地说:“二哥,你板着脸,谁惹你了?家长都在这里呢,还真把自己当家长。”
大哥大嫂来了,大哥牵着大宝,小宝在大嫂怀里睡着。大宝见到奶奶,开心地扑进奶奶怀里。
“我的大孙子,都这么大了,还要奶奶抱。”
我很少看到婆婆一脸宠爱的表情,多看了一眼,婆婆催促道:“心茹,你这么没有眼力劲?还不赶紧帮你大嫂把小宝送进房间里。”
我为大嫂打开房间的门,让两个孩子并排睡下,和大嫂一起来到餐桌前。
我们出来时,凯杰已经在说话了。
“医院不是为我们家开的,我要遵守医院的规章制度,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每天上班电话不断,妇科儿科精神科,跑的我腿都要断了,再这样下去,我早晚得去看精神科。”
“腿跑断了看腿,看什么精神科。”玲玲没好气地嘟哝。
“玲玲,事最多的就是你,你那些发小就不提了,店里的常客需要来找我吗?你难不成要在店里挂了招牌,你二哥是医生?”
大哥点上一支香烟,没找到烟缸,去洗手间找来一个肥皂盒,屋内很快便乌烟瘴气。
大嫂站着,一脸的窘迫,我隐约感觉这件事会与大嫂有关。
“凯杰,就这点事,至于开家庭会议吗?我今晚的酒局都泡汤了,打个电话不就得了。”大哥一边吸烟,一边问心无愧地说:“反正我没找过你。”
二叔吐着烟雾,拿出他大家长的做派,“凯杰,有什么事,你直截了当说,二叔给你做主。”
“我也能给你做主。”大哥说话间,我向他投去厌弃的一瞥。之前听说他爱喝酒耍酒疯,这样近距离端详他,他那充满凹凸洞的脸上,带着那么一股子窝囊劲。他说话的语气和二叔极像,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和二叔如出一辙。可和二叔不同的是,他少了那么点憨厚和耿直,带着一种蛮不讲理的戾气和一种吊儿郎当的习气。
凯杰沉默了很久,玲玲显得不耐烦,玩起手机,二叔和大哥吐出的烟雾已经弥漫了整个客厅。
玲玲嘟哝道:“爸,我正准备生二胎呢,你天天烟不离手的,我都快被你呛死了。”
“你生你的,生多少胎也是姓王不姓郭。”
玲玲没好气地责怪:“越老越彪。”
二叔嘿嘿笑说:“这些年,我仗着彪气没少耍威风,大队书记都怕我,进了派出所,派出所所长都给我端茶倒水。”
“行了,凯杰有正事呢。”婆婆说。
二叔权当没听见,继续说道:“那年,村子的大裤衩子骂你妈臭寡妇,我拿起铁锨朝她腚沟子上一顿拍。去了派出所,派出所所长没给我蹲小号,客客气气地对我说,大叔,以后为人处世要冷静,有话好好说。”
“那是赶上了好社会,要是在过去,还不得把你吊在灯下,给你身上涂一层香油,让蚊子草蜢子吃了你。”婆婆说。
“那是滥用私刑,村里的歪脖子他爹过去被抓去派出所,听说就是这么个弄法,哭爹喊娘的,回来就病死了,可那个派出所所长不是给撤了吗?那歪脖子的老婆八面来风,见了再大的官也不怯场,到处上访,上到哪了不知道,听说差一步就去了中央。”
大嫂只是低头站着,我几次让她坐下,她都说不用。
“二哥,你倒是快说,到底什么事啊?我可不想听这老头卖彪。”玲玲不耐烦地催促。
“我今天被院领导叫去谈话了,有病号投诉我收红包。”凯杰说完,大家齐刷刷地看向他,
他板着脸说:“大嫂,这事,您应该清楚。”
大家又齐刷刷地看向大嫂,大嫂临危不惧,假装坦然地说:“原来是这事,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事,我能说清楚,凯杰,我去和院长说,还是和主任说。”
大哥熄灭香烟,骂道:“你她妈的,还不赶紧说。”
我站在大嫂身旁,我真切地听到她叹息一声,然后故作镇定地说:“是这么回事,我那个客户确实塞给我五千块红包,我心想凯杰要还房贷,孩子小,心茹又不上班,就自作主张替凯杰收下了。”
“钱呢?”大哥欲要起身,玲玲将他按住。
“钱我是收下了,可我回头一想,我要明着给凯杰,凯杰能要吗?心想先放在我那,等桐桐生日,塞给孩子。”
“放你妈个罗圈狗臭屁,说的天花乱坠,尿的稀里哗啦的。”大哥欲要起身,玲玲再一次将她按住。
“大哥,有话好好说,你不能在孩子面前骂大嫂。”我声色俱厉地呵斥。
我的话反而激起大哥的怒火,他猛地推开玲玲,揪住大嫂的头发,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其中最为猛烈的一脚恰好踢在大嫂的小腹上。大嫂捂着小腹,表情变得扭曲。
孩子冲向大嫂,哭喊着:“不许打妈妈,不许打妈妈。”
“再哭,我连你一起打。”大哥气急败坏地嚷。
我护着大嫂,婆婆和二叔稳如泰山,这一家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大哥对大嫂的打骂。我心中的怒火升腾起来,厉声呵斥:“你没有权利在孩子面前打妈妈。”
玲玲将大哥重新拉回椅子上,大哥叫骂:“就你那点心思我不知道?凯杰就算收了,你儿子过生日,还不得给回来?”大哥说着,猛地起身,又是一记飞脚。这一脚,我早有准备,替大嫂挡住了,恰好踢在我大腿上。
凯杰语气低沉地说:“大哥,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别再怪大嫂了。”
此时,我方才意识到,从开始到现在,凯杰一直坐在那张椅子上。自始至终只有我和玲玲试图阻拦大哥对大嫂的打骂。或许是出于女人对于女人的同情,我从感情上偏向于大嫂。
“说清楚了就是,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工作可以再找,女人的心若真的冷了,永远都不会回暖了。”我的话一语双关,我希望婆婆,凯杰和大哥都能够听懂。
大哥问:“凯杰,这事怎么解决?”
“主任希望我自己查清楚,最近科里要选副主任,这事肯定和我没关系了。”凯杰说完,看向大嫂,说:“大嫂,您明天把钱退回去吧,这件事,院里领导会处理。”
婆婆道:“要真出了事,你这大小三张嘴,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大哥闷声不响地抽起了烟。
“凯旋,二叔要说说你啦。”二叔咳嗽一声,看向大哥:“老婆该管还是要管,可要有个分寸,动不动拳打脚踢就不对了。”
这话就此打住,我倒是要给二叔点个赞,可二叔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又说:“你就算是要打,也不能踢肚子,踢坏了,不得花钱治病吗?”
玲玲阻止道:“爸,能不能不卖彪啦?”
我扶大嫂坐下,婆婆对玲玲说:“你爸是装傻充愣,让他说。”
“还是你大妈懂我,我不彪,我装彪是为了过上好日子。我喝一斤酒,去大队书记家啥事都能办。”二叔说起自己的光荣史,话匣子一打开又关不住了。
“那年,我说日子过不下去了,要袋肥料,他真给了。那年收小麦,天天下雨,麦子长芽,卖不出去了,我上大队书记炕头上一坐,他就给我卖了。还有一年,花生没人稀罕,个顶个的好花生没人要,我喝一斤白酒去他家过道里一躺,他就给我解决了。”
“爸,您这些撒泼耍赖的光荣史,就别在孙子辈面前说了,孩子们要随了你,老郭家各个都成了半彪不傻的了。”玲玲数落完二叔,又对婆婆说:“大妈,您有什么话,快点说吧,时间不早了。”
没人关心大嫂正在流眼泪,婆婆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说:“那我就说说。”
婆婆这一说,就说到了大半夜。
婆婆先对大哥说:“凯旋,你两岁那年,我把你放在箩筐里,毛驴一脚踢了你脑子,我一直觉的对不起你。你爸死那会,你奶奶在门前骂了三天三夜,我领着你,抱着凯杰,差点就跳了水库。你四岁,说话清凉的很。你对我说:妈,天冷,我不想洗澡。我听着坐在水库边上大哭一场,又带你和凯杰回家了。”
婆婆说着,抹起泪来。我为婆婆递过纸巾,她没接,继续说:“你从小到大,没少闯祸,每次都得跟在你屁股后面给街坊赔礼道歉。你捣弄街坊的鸡窝,拿鞭炮崩人家的母猪,老娘们在河里洗衣服,你就从河下游把鸭子赶到河上游,什么坏点子你都能想出来。自打你满街跑,我就把心提在嗓子眼上。你十几岁了,还偷偷点邻居家的草垛,咱家草垛也被烧的干干净净。人家棒棒还没熟,你就带一群半大小子拱进玉米地里,一下午,啃了人家半亩地的玉米杆。”
玲玲哈哈大笑,又顾忌着大嫂的情绪,很快就停止了笑声。大哥笑说:“还真是,那时的玉米杆比现在的甘蔗还甜。”
“我事后陪了人家一麻袋个顶个的大棒棒。”婆婆叹一声,继续说:“对你,我除了打骂也没花多少心思。有一天,我追着打你,发现我追不上了,打不动了,你也就进了城,成家立业了。说起给你找媳妇,我差点愁破了脑袋,串门赶集上河里洗衣服,嘴里都挂着你的婚事。兰子是我脱媒人找回来的,要不是兰子爸妈死的早,她也不会嫁给你。以后的日子是你自己的了,你心里得有数,我好赖都说得过去了。”
婆婆又开始对大嫂说:“兰子,我也对得起你。凯旋喝点小酒就闹事,你好端端的身体却要遭罪做试管婴儿,我心里觉得亏欠你,两个孩子都给你带大了。带大宝时,你试管婴儿身体恢复慢,我是白天黑夜都不用你沾手,我这高血压就是那时候累的。这些年,我再苦再累,都一个人压在心里,没对你抱怨过。你卖保险,鼓动我买份大病险,受益人写了凯旋,我也没说啥。在你心里对我就是有一百个埋怨,我也得说,你摊上我这样的婆婆,那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大嫂低头不语,我相信婆婆这一番话,她已经听过无数遍。
说完大嫂,婆婆对凯杰说:“凯杰,你从小懂事,就知道闷头读书。你上医学院五年,我和你二叔撅着屁股种大葱,种姜,为了卖个好价钱,天天赶大集,我这腰椎病就是那时候累的,这哑嗓子也是那时候吆喝出来的。你现在月入过万,我从来没要过你一分钱吧?你出息了,我就心安了,我不图你什么。”
婆婆说着,看一眼二叔,说:“前些日子,你二叔说心口闷,我们怕你担心,没支应你,自己去了玲玲餐馆附近的医院。”
二叔插话了,“那天遇上个神仙,从头到尾就说了那么一句话,我差点背过气去。”
大哥问:“二叔,说什么啦?”
“他说,大叔,您回家想吃啥就吃啥吧。这不是要我回家办后事吗?咱们庄稼霸子,不都是到临死前想吃啥吃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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