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诗煜与凯杰一起进家。她给婆婆一个热情的拥抱,笑说:“阿姨,这么多年,我真想您。”
“想我,这么久才打电话。”婆婆脸上堆笑,语气亲昵,好像对待自己的亲闺女。
“阿姨,我人在广州,即使给您打电话,也只能嘘寒问暖说些废话,现在不一样,我回来了,可以经常来看您了。”
出于礼貌,我一直站在客厅表示迎接。
凯杰将手中的袋子递给我,说:“螃蟹。”
他对诗煜说:“这是我老婆。”
诗煜看向我,夸张地“哇”了一声,说:“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她做出一副思索状,而后笑说:“想起来了,我仿佛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我不明白,她这番话是什么用意,我们只不过留着相同的沙宣发而已。她是想告诉我,凯杰对她余情未了,选择了一位与她神似的妻子吗?
婆婆道:“心茹一个家庭主妇,每天柴米油盐的,哪能和你比,这么多年不见你,出落的比以前更漂亮了。”
婆婆留意到我手中的袋子,问:“这是什么?”
“阿姨,我给您买的花礁帝王蟹,知道您闪了腰,特意买来孝敬您。”
婆婆一脸欢喜,笑说:“你这孩子就是贴心。”
我瞥婆婆一眼,心想她心里还有下半句:不像心茹,不冷不热,让人窝心。想到这里,我便直愣愣站在原地。
婆婆从我手中拿过袋子,看一眼,“哎呀”一声,说:“这么大的螃蟹,我吃了,还不得像螃蟹一样横着走。”
婆婆说完,对我面无表情地说:“别愣着,赶紧去把螃蟹蒸了。”
“怎么蒸?我第一次见这么大的螃蟹,蒸大了或是蒸不熟,白白糟蹋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确定自己的语气变调了,我有意拗着,故意摆出一副俗气的模样。
婆婆脸色阴沉,诗煜笑说:“我也没吃过。”
凯杰马上拿出手机,说:“我查一下。”
婆婆看在眼里,说:“你看看,你和凯杰多少年没见,说话做事还是那么搭调。”
“是啊,阿姨,我和凯杰比兄妹还有默契呢。”
婆婆拉起诗煜的手,一起坐在餐桌前,说:“那是,凯旋和玲玲都不着调,凯杰还是和你亲。”
那晚的饭菜是婆婆精心准备的,我在厨房打帮手。我吃了有史以来最难以下咽的饭菜,他们三人倒像是一家人,重提过去,说一些我压根不感兴趣的话。
婆婆笑盈盈地说:“诗煜,你第一次来家里,我就喜欢,说话嘎巴脆,有啥说啥,遇到不爱听的话,不管它三七二十一,直截了当说出来,从来不会闷头生气。”
诗煜傲娇地说:“阿姨,生闷气那是癌症体质,不能生闷气。”
我深吸一口气,暗暗告诉自己,从这一刻,我要改变我的癌症体质。我将饭勺弄得砰砰作响,凯杰在餐桌下用膝盖碰我,我佯装不解地问:“干嘛碰我?”
他尴尬地看向诗煜,说:“不小心碰了一下,孕妇就是神经质。”
诗煜会意地一笑,说:“凯杰当初甩了我,是对的,心茹一看就是位贤妻良母,是医护人员最坚实的后盾。”
“什么甩不甩的,都是缘分。当初,你大学毕业要是不留校读研,不去广州,和凯杰的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凯杰低沉地咳嗽一声,婆婆置之不理,说道:“凯杰没娶到你,那是他没这个福气。”
“阿姨,当初可是您棒打鸳鸯。”诗煜说完,又笑着看我,说:“心茹,你别介意,我们都是开玩笑的。”
“你现在是光明正大来家里做客,如果你和凯杰偷偷摸摸在外面见面,那才是心里有鬼呢。”婆婆看我一眼,又说:“心茹虽然没你读书多,也没你那些能耐,可这种事,她还是看得开的。你和凯杰好了那么多年,成不了夫妻,就做兄妹,我还多个闺女。”
诗煜笑问:“阿姨,闺女亲还是媳妇亲啊?”
婆婆脸色一沉,说:“啥亲不亲的,我这辈子和谁都亲,就是没人和我亲。”
诗煜见我不说话,主动与我攀谈起来,她说:“凯杰不言不语,可是人闷坏。上学时,她说我说话做事,像个男人婆,就在我衣服里放蟑螂,把我吓得哇哇大哭。”
“还有这事。”婆婆笑说,“凯杰,你咋也学你二叔,不成个样子。”
诗煜接着说:“从那以后,我们一吵架,他就让我小心蟑螂。”
诗煜离开,我收拾完碗筷,直接进了房间。凯杰进屋,我说:“你让前女友来家里,应该提前告诉我。”
“你昨天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妈只说她要来,又没说今天来。我穿着家居服,感觉自己灰头土脸的,像个小丑。”
“在自己家里,穿家居服又没什么大碍。再说是妈让她来的,我也是下班之后才知道。”
“妈这是打压我,因为我看着她摔倒,没有搀扶,她对我开火了。”
“你多想了。”
“你怎么知道妈不是这么想的?”
他试图扳动我的肩膀,我倔强地背对他,说:“我们三个人,你弃权,我和妈又不在一个频道,只能明争暗斗。”
“即使没有妈,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也一样需要磨合。”
我回身看他,他同样凝视我,对视良久,我说:“我永远别想依靠你,不能妄想让你保护我。”
他并未安抚我,拿起手机,在朋友圈里翻翻找找,将手机递给我:无论人生上到哪一个台阶,台阶下都有人在仰望你,阶上亦有人在俯视你,你抬头自卑,低头自得,唯有平视,才能看见真实的自己。
我怒上心头,质问道:“你是告诉我,我不需要自卑?你承认我和你在一起,是像妈说的那样,因为你一时昏了头?”
“妈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她的态度就表明了一切。”
“你一定是孕期焦虑,大半夜的,我不想再争论这些没意义的事。”
清晨,凯杰轻轻摇晃我,说:“昨天晚上是我不对,我不该把诗煜带到家里。”
面对凯杰的道歉,我的心瞬间变得柔软,我说:“其实,你说得对,是我的自卑心在作祟,我和你的初恋确实有差距。”
“又来了。”他伸手捂住我的嘴,我将他的手拿来,说:“她看起来很自信,很有思想。”
“她有没有思想,我不知道。”他抚摸我隆起的小腹,卖弄地说:“女人懂生活就好了,要学会陶醉于生活,能够感受到幸福,这是智慧。”
那个二月我的境遇相较于玲玲,便是小巫见大巫了。二月底,玲玲抱着孩子来到家里。她手中拿着当天的报纸,将报纸甩在茶几上,气急败坏地说:“我得打这场官司,我儿子没有亲爸疼,必须要有亲爸养。”
我拿起报纸,报纸上用一整个版面在寻找她。她的相片占据大半张页面,后面则是一些让人读来气急败坏的文字。说什么,玲玲生下了私生子,下落不明,孩子爸爸想尽爸爸的责任和义务,希望玲玲不要躲避。那个女人的手笔狠辣却又体面,说什么,她原谅玲玲第三者插足的事实,而且愿意承担赡养费,现在只希望能够让自己的丈夫见到亲生儿子。
婆婆在报纸上看到玲玲的照片,不无惊讶地说:“这怎么成名人了,还登上报纸了?”
“从今往后,我再没脸面在小区逛游了。”玲玲说。
婆婆不说话,抱起了孩子。
“恩程知道吗?”我说,“你应该安抚他,一起商量下面的事情。”
“出了这种事,我们还能走下去吗?那个女人这么大张旗鼓的不就是为了羞辱我吗?我就索性来了不要脸,去她酒店骂她个三天三夜,有几个臭钱就拽上天了,她能耐,她怎么没下个崽?”
婆婆说:“说这些废话有用吗?当初那个女人来家里,我就该揪着她头发,痛打一顿,现在好了,她得瑟起空了。”
“恩程那里?”我欲言又止,玲玲说:“我伤过那么多次,不多这一次。”
玲玲靠在沙发上,孩子趴在她腿边,一个劲喊着:“妈妈,抱抱。”她不耐烦地推开,训斥道:“都多大了,天天要抱抱。”
婆婆把孩子领到一边,数落道:“就是遇到天大的事,也不能拿孩子出气,你自己造的孽,不是孩子的错。”
“我是自作自受,自己恶心自己。”玲玲恨恨地说着,开始拨打恩城的电话,电话一直未接,她一边拨打,一边痛骂:“没种的窝囊废。男人,没一个能靠得住。”
婆婆对玲玲说:“这个时候不能咋咋呼呼的,那样倒显得你沉不住气。”
“恩城要是敢有半句埋怨,我二话不说,马上带丞丞走。”玲玲说完,对我说:“心茹,你们家房间多,我来这挤一挤,孩子还有个伴。”
“你就别来这添乱了,你二哥已经够累了。”婆婆板着脸说:“男人靠哄,我和你爸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你听我们吵吵闹闹了么?他喝点酒就上房揭瓦,我和他闹了吗?人家恩城一个好青年,一结婚就帮你养儿子,你要感念人家的好,他心里这个坎不好过,你要哄着他,帮他过。”
“哄人这套我不会,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男人。”
婆婆缓和了语气,安抚道:“你这性子从小就没脸没皮的,恩城还要脸面呢,你要多替他想想。”
到了中午,我做好了简单的饭菜。孩子们睡去了,我们三人在餐桌前吃起来,我与婆婆没有胃口,玲玲倒是胃口大增,跟我要了啤酒,边吃边喝。我一直认为她泼辣世故,没心没肺,此时,我觉得她那副吃相分明是对抗内心的焦虑。
饭后,婆婆劝说玲玲:“你再给恩城打个电话,问问他有没有吃饭。”
玲玲没好气地说:“吃不吃,跟我没关系,他很快就不是咱家女婿了,跟你也没关系。”
“你心里再不舒坦,也不能拿我撒气。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你从小没了妈,心里可怜你,你说话深一句浅一句,我不跟你计较,你还越来越来劲了。”
“我不可怜,我是全天下最好命的女人,二十出头就在外面鬼混,终于混出个人模样了,又被打回原行了。”
玲玲的电话突然响起,她接通电话,气急败坏地喊:“你为什么不接电话?送个外卖整的比国家元首还忙乎。你看过今天的报纸吗?赶紧看,我等你回话。”
我觉得恩程会接受这件事情,而玲玲却对他不抱有任何希望。她或许从来不相信感情之类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吧。整个下午,她要么骂恩城窝囊,要么责怪自己青春时那些滑稽可笑的阔太梦。恩城悬而未决的态度让玲玲莫名焦躁。
临近傍晚,我们接到消息,恩城发生车祸,肋骨骨折。
我和玲玲急急火火赶往医院。那是一间双人病房,病房内只有恩城一人。他看上去很坦然, 玲玲坐在另一张病床上,说:“恩程,我们现在还是夫妻,端屎端尿的活,妈干起来不方便,等你好了,我们——”
恩程打断玲玲说:“等我好了,我们和他们打官司,给丞丞争取赡养费。”
“你心里的坎能过去吗?”愣神片刻,玲玲语调低沉地问。
“什么坎不坎的,咱们闷头过日子,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
玲玲挖苦道:“如果你真这么想就不会出车祸了。”
恩程憨憨地一笑,说:“我当时看了报纸,一股火冲上了天灵盖,满脑子都想着去找那个男人算账,就撞到出租车了。”
“撞吧,反正我给你买了意外险,你真有个意外,我还成了富婆呢。”玲玲说。
恩城笑嘿嘿地说:“我可不能发生意外,我还没当成爸呢,这辈子不是白活了。”
“那是谁说的丞丞是他亲儿子?我明天就在户口簿上把王丞丞改为姚丞丞。”
两人的谈话就是那么恰到好处,玲玲依然那么强势,那么任性,那么蛮不讲理。那应该就是一个嫁给爱情的女人该有的样子吧?那便是一种不被任何事情动摇和牵绊的幸福吧?
第二天上午,玲玲带孩子来到家里,她托付婆婆在家带孩子,拉我一起出去。
我们肩并肩走在小区的一段红砖路面上,我问她:“我们要去哪?你不去医院照顾恩城吗?”
“我婆婆打一天帮手。你去了就知道。”玲玲胸脯微挺,目视前方,极为自负地说:“我今天做的事就好比美国在日本投了两颗原子弹,这可比便秘了一星期,还痛快。”
我们扬手拦下了出租车,出租车停在市中心的一家两层的食肆门前。我们下车,玲玲对我说:“这是丞丞爸爸的酒店,我今天要来闹它个鸡飞狗跳。”
“玲玲,这件事需要心平气和地解决。”我说。
玲玲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咬牙切齿地说:“我要痛痛快快地来一出孟姜女哭长城,我让这对狗男女穷嘚瑟。”
玲玲迈着大步走进了餐馆。
女人正在热情地招呼一行背包旅行客,态度显得谄媚:“在这里能吃到活蹦乱跳的鲅鱼,带鱼进店还是一抖一抖的。咱威海依山傍海,您想吃任何野菜,应有尽有。”
女人没有留意到我们,带一行人去了二楼,我跟随玲玲四处浏览。
酒店的装修别有一番乡土风情。墙上挂着簸箕,玉米棒子,麦穗,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贴上了农家风情的山水画。
玲玲四处浏览,透过阔大的玻璃窗望去,厨房内的员工们都在各自忙活,她嘟哝:“没一个脸熟的,吃骨头不掉渣的主儿,没人能待得久。”
我们走一圈,我看到了榆树钱窝窝,槐花包子,蚂蚁菜包子,艾叶糍粑,荠菜饺子,大锅鲅鱼和粑粑。
玲玲说:“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有门路,拉拢几家旅行社,生意不火都难。”
玲玲拿起一只艾叶糍粑咬了一口,没人理会她。她大声喊:“丞丞爸爸,丞丞爸爸,你在哪?孩子天天哭着喊着找爸爸,你在哪啊?我们娘俩饿的抠心挖胆的没人管,你当初可说过,一定会和那个老女人离婚的。”
我们围着玻璃隔出来的面案走一圈,回到大厅,那个女人正站在小小的吧台内,身边有两只小狗陪伴左右。一位工作人员和一位大堂经理一同走上前来,女人说:“去二楼把老板叫过来,这里没你们的事。”
“玲玲,你终于想通了。”女人说话间,从吧台内挪出一把椅子,示意玲玲坐下。
“我想通了,孩子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爸爸是体体面面的老板,虽然活的窝窝囊囊,可再不济,也是年入几十万,指缝里掉些个钢镚都够孩子的奶粉钱。”
女人坐下,眼皮向下看着吧台上的账本,摆出一副神态自若的神情,玲玲坐在椅子上,对她说:“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我不能委屈了孩子,让孩子跟着我过苦日子。”
女人抬起脸,款款地说:“玲玲,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你还年轻,孩子可以再生。”
她这番话惹怒了玲玲,玲玲抬高声音挖苦道:“你就算把毛脱的干干净净,也是个浑身肥肉的半老徐娘,想和我抢男人,门都没有。”
女人轻蔑地撇动嘴角,露出似是而非的笑意,语调平稳地说:“辱骂是下等女人的做派,我会找律师和你谈。”
这时候,孩子的爸爸匆匆忙忙赶过来。
“玲玲——”他惊讶地向玲玲看过来。
“嗯哼”女人板着脸咳嗽一声,男人对玲玲说:“我对不起你和孩子。”
“嗯哼”女人再一次咳嗽,身旁一只狗叫了两声,被工作人员引开了。
“这些狗会说人话就好了。我有时候,都搞不懂他们心里想什么。”女人分明是在骂自己的男人。
男人脸上马上显现出一副窝囊劲,改口说:“我对不起孩子。”
“老公,你这话就大错特错了,如果没有你,哪会有孩子。孩子永远欠老子的,没有哪个老子是欠孩子的。”女人有板有眼地教化男人,男人羞惭地低着头,玲玲说:“我今天是来感谢你的。你成全了我,让我有了孩子。”
女人正中下怀,恼羞成怒,收起那副阴柔的笑意,冷冰冰地说:“你对我的感情和精神上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我需要你赔付我巨额的精神损失费。孩子既然是我先生的骨肉,我一定会争取孩子的抚养权。”
玲玲丝毫不被她的威胁所扰,不动声色地说:“孩子现在去了韩国,我把他过继给一位远方亲戚。”
“孩子去了韩国?他还好吗?”男人显得忧虑重重。
“孩子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他随继父姓王——”
“郭玲玲。”女人厉声呵斥:“你第三者插足这件事搁在一边,你一没家庭背景,二没学识,你能给孩子怎样的生活?我们至少拥有这家酒店。”
“是饭店。”玲玲表情从容,语调平缓,“第一,孩子现在不满三岁,就算是闹上法庭,也一定是跟妈妈。第二,等孩子过了三岁,他不会选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老爷爷当爸爸,更不会找一个只会养猫养狗的老奶奶当妈妈。”
女人无比激愤地说:“你今天是来要钱的?你休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
“我不会要你们一分钱。”
“你也休想再打他的主义。”女人说话间看向自己的男人,“我们辛辛苦苦创业的时候,你还是个毛丫头,你经历了什么?”
男人被击中软肋,显得窝囊,声音低沉地说:“玲玲,我会在能力范围内补偿你们,但是,我和我老婆是不会离婚的。”
“郭玲玲,你都听到了,你给不了他需要的生活,可我能为他规划一切。”女人志得意满地说:“我们现在经营这家酒店,等我们退休了,会去最好的养老院,从生到死,我都可以为他规划,可你只能用儿子拖住他,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都在为儿子奋斗。这是穷人的日子,和我们的生活相差太远了,他当初是被你的甜言蜜语给迷惑了。”
“这个饭店里,被他甜言蜜语蛊惑的,可不只我一个。不过,有胆量怀孕的,却只有我一个。”
我们起身离开,男人将我们送至饭店门口,他满脸愧意,却又显得镇定,看来这件事情,对他而言,并没有伤筋动骨,只是小事一桩。
他对玲玲说:“这件事,我们要从长计议。”
他这副从容不迫,例行公事的姿态让我极为反感。玲玲微微仰起下巴,直挺挺地站着,我本以为她会甩他一记耳光,扭头就走,可她一改往日的泼辣,变得温情脉脉:“我们曾经深爱过,我相信那些都是真的,可现在,比那些更真的是,没钱,儿子喝不起奶粉,被饿的皮包骨。”
男人羞惭地点头,说:“我知道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照顾儿子。”
我们转身离开,玲玲朝我挤眉弄眼地说道:“看他那副有点闹心有点醉的怂样。以柔克刚,百试百灵。”
“你还爱他吗?”
玲玲白我一眼,气咻咻地说:“神经,从一开始,我就没爱过他。”
“那你不是在作践自己吗?”
“是啊?自己作践自己,总比让别人作践强吧?像我这种肚子里没水儿,又没老子可啃的女人,三十岁不嫁人,只会越来越不值钱,拖到四十,那就是一文不值。我这是绝处逢生。”
“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
玲玲瞥我一眼,说:“看看你这不阴不阳的神气,瞧不起我,也应该装在心里,你全都挂在脸上。”
“我没有。”我说,“我凭什么瞧不起你?”
“凭你是吃喝不愁的坐地户呀。”
玲玲向旁边一个小餐馆看一下,说:“进去吃点东西,我饿了。”
“恩城还在医院,孩子说不定在哭着找妈妈。”
“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五毒不侵呀?我也有脆弱的时候,也需要安慰。”
“我不会安慰人。”
“陪我吃完饭就成。别以为我平时吃饭那副一辈子没吃饱的德行,是穷人家的孩子穷肚子,我大吃特吃是为了缓解焦虑,就好像二哥嚼口香糖一样。”
我们去了路边的一家小型咖啡厅,玲玲要了蛋糕和白水,为我点了一杯咖啡。
她大口吃掉一块蛋糕,对我说:“你以为我会爱上一个浑身油烟味的糟老头子?我缺爱,可不会随便爱。”
我不说话,喝一口咖啡,静静地看着她。
“厨子请假,他就顶上做厨子,服务员不够,他就端盘子,连打扫的工作都得干。这种窝窝囊囊,离开老婆就玩不转的男人,哪个女人能看上他。”
我不冷不热地挖苦:“你现在说这些,心里能平衡一点。”
“我知道,你打心眼里瞧不起我。”
“没有。”我说。
“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玲玲喝一口水,说:“人穷就会犯贱。说什么人穷志不短,那是他没穷到那个犯贱的程度。现在想想,我倒好像是中了他们的圈套。”
“什么圈套?明明是你自己的选择。”
“当初,那个老女人找我,要付给我十万块,帮他们代孕。我思来想去,十万块就想借我的肚子生孩子,况且那孩子是我的亲骨肉,生下来我得拱手给他们,那不是卖孩子吗。再往深处想想,自己老大不小了,也该有个孩子了,和这老头子凑和过一段,不行就离婚,自己赚了孩子,也赚了个家。”
“你为什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
“一点都不荒唐,你要是能站在我的位置上,就不会这么说。我只是想有个家,可就凭我,猴年马月能赚够房子首付?想找个有房的,一想大妈那八床棉被,心里就没底了。”
“不要再想从前的事了,越想越心烦。”
“干嘛要心烦?我天生穷命,穷命的人就得穷得瑟。理个发,告诉自己,迎接新生活。买双鞋,告诉自己路就在脚下。哪怕吃个肘子,都觉得自己就是地主家的千金大小姐。”
玲玲语调高昂,邻座的人在抿嘴偷笑,我压低声音说:“你现在应该关心,他会不会给你抚养费。”
玲玲冷哼一声,显得很洒脱,她说:“抚养费是小事,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我希望将来也能开一个大餐厅,有一天把酒店开到幸福门上,我也能一边看着海景,一边吃饭。”
“三十多岁的人,还这么爱做梦。”
“想和那个男人要钱,那才是做梦。像他这种餐厅,威海遍地都是。门店是租来的,房租年年涨,赚再多,也得被人家剥去几层皮。我现在就希望他能帮我张罗着开一家餐馆,我和恩城奋斗几年,有了经验,再多开几家,我没能给丞丞找一个好爸爸,给他攒些家业,也算是对得起孩子。”
“恩城是一位好爸爸。”
“可他毕竟不是亲爸。”
“你记得自己是亲妈就够了。”
“我跟你说,我是一错再错,错错等于对。当初傍上个没种的老头子,那是错,和这没种的老头子生下了孩子,那是错错为对。”
我只能叹息,不知该说什么。我感觉玲玲不需要我的安慰,或者所有安慰的话对于玲玲而言,都毫无意义。
又过了几天,玲玲告诉我这件事情的处理结果:孩子爸爸负责为玲玲开一家餐馆,并且安排饭店的一名厨师来餐馆工作3年,这期间的工资由孩子爸爸出。但是,孩子要随爸爸姓,而且每月要在玲玲的餐馆相见一次。
玲玲说他要恩城学会那些招牌菜,在威海开几十家连锁店,她要丞丞有一天成为比那个男人更加厉害的酒店老板。
玲玲要照顾肋骨骨折的恩程,婆婆担负起照顾丞丞的事情。婆婆每天重复一首歌,孩子不哭时唱,孩子哭时也唱。“爸爸妈妈去上山,把我送到幼儿园,幼儿园里朋友多,唱歌跳舞真快乐。”孩子哭得厉害了,她便把“上山”改成“上班”。若是凑巧,孩子不哭了,她就笑说:“这么小的孩子,还真聪明,都能听歌了,你爸爸妈妈没上山,是去上班了,城里哪有山呀?”
孩子离开了妈妈,时常哭闹,婆婆的歌声由小变大,我倒觉得孩子是听歌听厌了。婆婆心情烦乱,时常对我说:“我这些日子,总感觉好像触电了,从脊梁骨蹿出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
“妈,您太累了。”
“丞丞这哭声不对劲,好像是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被吓着了。”
这样的话,婆婆对我说过多次,后来,我劝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她说:“医生能一刀把肿瘤切了,他没法把我身上那些邪性东西给赶走。”
恩程出院回来,婆婆突然说要回乡下,她的理由让我毛骨悚然。那天,她在餐桌上说:“我给村里的王婆子打了电话,她说我过年没回家,是家里的先人来讨债了,要我带着儿孙回去挡一挡,男人阳气重,阴间的讨债鬼都会被吓跑。”
婆婆说完看向我,说:“心茹,你怀的是男孩,你也一起回去吧。”
我不情愿地说:“妈,孩子还没出生,不一定是男孩。”
“仪器不会出错的,我看你的体型也一定是男孩。”
“妈,就算是男孩,孩子还没出生呢,哪里有什么阳气?再说了,若是真有小鬼,对孩子也不好。”
凯杰用膝盖碰我,我不理会,继续说:“您只是前一段时间太累了,哪里会有鬼神作怪的,那是老一辈人迷信罢了。”
“那你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婆婆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愣了片刻,说:“半信半疑吧。”
“要么信,要么不信,半信半疑是怎么回事?你这性子,过日子也是糊里糊涂的。”
婆婆脸色僵硬,丢下了碗筷,回了房间。
那一夜,我与凯杰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争论。我们起初压低了声音,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了婆婆。婆婆敲一下房门,说:“别吵了,心茹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吧,我没指望儿媳妇待我能像待亲妈一样。”
回到我与凯杰的争论吧。
“你明明不相信鬼神的,妈要你回去,你偏要跟她较劲。”
“你怎么知道我不相信鬼神?”
“我说出来,你又会被刺激到痛感神经,你有太多敏感地带。”
“你说说看,我没有那么脆弱。”
“如果你相信鬼神,为什么从来不去你爸妈坟前祭拜?”
“因为我去了,也只能看到坟冢,看不到我爸妈。”
“你分明是不能正视自己的感情。”
“那是我一个人的事,和你无关。”
“你永远都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妈从没有真正接纳我,她难道不为自己的孙子想想吗?”
“你心里能接纳别人吗?你眼睁睁看着妈摔倒,宁愿躲开也不愿意扶一把。”
“那是一位妈妈的正常反应。”
“如果是你妈,你也会这样说吗?”
“你明知道我妈已经去世了,你这是拿钝刀割我,然后往我伤口上撒盐。”
“你还真是恶人先告状,你看着妈摔倒不搀扶就算了,现在只是要你一起回乡下,你又推三阻四。”
“你永远把妈放在第一位,那你为什么要结婚?和妈一起过好了?”
“不管你承不承认,你肯定有人格障碍。”
“你就是个妈宝男,一面对妈的事情,就会失去是非判断能力。你当初选择我,是因为我可以任由你妈呼来喝去。你根本不是找老婆,而是找一个可以任由你妈呼来喝去的保姆。”
这样的争吵无休无止逐渐变成了家常便饭,一开始,我认为是婆婆的存在离间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一段时间过后,又会觉得,我们之间本来就缺少感情基础。我一遍遍回想我们从相识走入婚姻的过程,我彻彻底底地否定了自己,感觉自己是一个没有任何主张,感情被动,思想欠缺的女人。那段时间里,我一直生活在自怨自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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