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已入深秋,北方的天甚是寒凉,长宁宫本就偏了些。
嬷嬷生病了,病了很久,却怕她担心不敢说,熬不过,晕倒了曦玥才知道的。
她慌慌张张的跑出宫门,一路往太医院奔去,蜿蜒的狂风,自甬道呼啸而来。
像是冷锋一样寸寸割破肌肤,一点点皲裂一颗炽热的心。
夜幕毫无预兆的落下。
走太医院必经临秀宫,谁料刚刚从宫门里出来一波人。
曦玥走的匆忙便冲撞了前面随行的宫女,立即跪伏在地上,作惶恐道。
“冲撞了娘娘,奴婢该死!”
彼时那位娘娘并未在意,倒是有一位多事的宫女,问道。
“你是哪个宫里的?”
曦玥心想长宁宫,不受重视,一时并无深想,出口便答。
“奴婢是长宁宫的宫女,公主生病了。”暮色里,她并未看清那宫女的容貌,只冷冷的道。
“长宁宫竟还有宫女?”
“奴婢是……跟着公主从冷宫里出来的……公主病重,耽搁不得……”她怯怯的说,生怕言语间有丝毫不妥。
“想不到长宁宫还有你这样忠心的奴婢……”那位娘娘言语间,倒还似起了兴致。
“是公主带我出了冷宫,为人者,自不该忘恩。”她说此话,在这深宫里,倒还真是……令人钦佩。
彼时狂风又起。
“娘娘起吧!”
曦玥识趣的跪在路旁。
有两个宫女,匆忙提着灯,打开了宫门,走在了贵妃轿撵的两侧。
那人一身玫红色的服饰,坐在轿撵上,好奇那宫女的容貌。
红色的光,照清了跪在路旁宫女的容颜。
她腰脊挺直,眉目清秀,那种舒适仿佛令人一眼就在心底,存下了好感。
本也未起疑,走出了下一道宫门,高贵妃忽然想起长宁宫哪里会有宫女。
刚刚那人——只能是……
可叹她眉目间,已有了几分昔年玥贵妃的风华。
“本宫突然不舒服,晚些去陛下那儿,先去太医院。”
“是!”
黑暗中,太医院的轮廓,隐隐映在眼帘,透过窗门有熹微的烛火。曦玥气喘吁吁停了片刻,看着那高高的台阶,一鼓作气要上去。
刚刚爬了几步,站在台阶上,身后有人的脚步声,杂乱且轻,像是众人抬着轿撵的声音。
回过身,瞧见了玫红色的裙裾,片片散开在那一处,像是一滴滴血液,晕染开一朵朵艳丽的红花。
令人心头恍惚,也令她浑身一震。
她恍惚瞧见了贵妃,嘴角玩味似的笑容。
她身旁的贴身宫女瞧见她一身掉色破旧的白衣,不由得呵斥道。
“见着我们娘娘,还不行礼!”
“不必了,长公主殿下!”高贵妃伸出精贵的手,众人便放下了轿撵,艳丽的妇人缓缓向她走去。
曦玥清楚,虽这样说,但礼仪还是少不得的,况且,适才她眼中并无善意。
故福了福身,道了句。
“见过娘娘。”
“免了吧!”
“谢贵妃娘娘!”
高丽眼中顿时锋利尽现,她竟猜出来了。
端着手臂,叠放在腹前,问道。
“不知,这欺瞒贵妃,诓骗贵妃,算的上什么罪?”
曦玥倒还没出声,一旁的掌事宫女倒先说了。
“光是诓骗贵妃便是二十板,再算上,欺瞒贵妃两罪并罚,要四十板。”
曦玥望向贵妃,平直的目光里,更多的是不解。
“不知,我如何使得贵妃不高兴,要这样计较于我,若挡着贵妃的路了。儿臣这厢给贵妃赔礼了。”她说着便侧开了身子,蹲着腰陪礼。
那贵妃缓缓上前,走到她面前,即便她退她也上前,曦玥方才明白,她就是朝着自已来的。
曦玥左右望着,眉目间并无慌乱,只是在寻找退路,直到靠在了围栏上。
贵妃上前,捏住了她的下颚,力道愈发的紧
“你便就是惹的我不高兴了,这张妖精的脸!”说着还用力的甩了过去。
一张小脸顿时通红。
“你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你——来太医院干什么?”她饶有兴致的问。
“我说,我来寻太医,我生病了,你信吗?”她冷静的说。
高丽笑了极短促,又张扬。
“呵!自然不信,就算我信,今日也不会有太医肯帮你!”
“为什么!”
“因为生病的是李嬷嬷!”她在她耳边悄悄的说。
那时曦玥才明白,自已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透明的。
“不过这个李嬷嬷,应该没有同你说过当年的事情吧?”
“什么?”曦玥一脸茫然。
既然没有,就更要斩草除根了,以前早就忘记了这个孽种的存在,谁成想,竟有封殿的那一天。
忽然太医院灯火大亮。
曦玥拔腿就要跑进去。
“拦住她!”她身旁的掌事宫女,率先上去,拦在她面前,将她推的跌坐在地。
“今日,就算你进了这个门,也无人敢去长宁宫医治,此话还需要本宫说第二遍吗?”
*她感觉到由心底而出的力不从心。
“那要如何,才能让我进去。”她天真的问。
贵妃拍了拍手,觉得自已大发慈悲。
“今日,你若求本宫,本宫便考虑考虑!”她脸上写满得意,完全不像入宫二十载的人,眉目里满是扬眉吐气,似乎想起了昔年玥妃宠冠后宫,那般咬牙切齿的嫉恨。
白衣素净的女子,望着夜色里宁静的帝宫,咬了咬牙。
只要她能活,只要她们还能像从前那般相依为命,一切都值得。
她跪在高丽身前,强忍着喉咙里的哽咽。
“求!贵妃娘娘,让太医医治李嬷嬷!此恩此德,没齿不忘。”
“声音小了点。”
“求贵妃娘娘!我求你了!”因为太过压抑颤抖,她几乎一字一顿的说。
高丽摆了摆手,往前颠了几步。
“罢了,我不是很合意。且将那四十大板受了,若还活着,我便救你的嬷嬷!”
还未待曦玥开口答应,便有两个太监拖着她往后走。
“够了!”一声低沉的怒喝。
太医院的西南门被敞开,温黄的亮光,刺的曦玥眼睛都睁不开。
那是她生平*这样失态,也是最后一次。
趁两个太监放开了她的手。她往上跑,却没看清台阶跌落在地,往前跪挨,抓住了陛下明黄色的衣袍,所有的委屈,和经年来的寒霜,都倾泻在此刻滚滚落入尘埃的泪珠。
“陛,陛下!我就这一个亲人了,陛下若不救她,只怕她撑不过明日了。”
陛下眉头一皱。
“你可有半分公主的模样?!”声音威严的令人害怕,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摇了摇头。
“陛下若不喜欢我,我不做公主便是,但曦玥只要她活着。”
“你放肆!”她吓得缩回了小手。
单薄的肩膀,在烈风里轻轻颤抖。
“陛下,适才她诓骗臣妾,说她只是一个小宫女,还说不想做陛下的女儿……”
似是牵动十四年前的怒火,中年皇帝,抬起脚,便踹在她的肩膀上。
“你有什么资格!”
狂风愈起愈烈。
她瘦小的身子缓缓爬起来,头磕在地上。
“求陛下,救救嬷嬷!”
“为了一个冷宫的贱婢,你倒是同你母亲很像啊!你愿跪就跪罢,正好去问问你那母亲!为何要算计朕!背叛朕!”
语落他便走了,贵妃紧随其后。眨眼人去镂空,只有空荡荡的烛光照着,她跪在冷风里。
半夜零星是下了雨,她心底起了丝丝埋怨,到最后甚至是恨意。
为什么……她的母亲又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让她这般活着。
膝盖上的疼痛,都不及刚刚字字戳心。
凌厉的似乎要将她最后一点东西也要磨灭去了。
第二日,确是狂风暴雨。
来往太监宫女众多,无不是避的老远。
曦玥想了想,自已还是不能这般在这里跪着。
跪了一夜,躺在地上睡了会儿,现在浑身都在发颤。
跪了一夜了,都没有人敢施以援手。
就在那一夜,她好像忽然就想清了,这个世道,忽然就明白了,潜藏在冷宫里的阴谋阳谋。
起身时跌跌撞撞的……湿哒哒的衣服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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