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自上高三，不管老师还是同学，相互传递一个信息便是,快高考了，这是关键时刻，不得松懈。所以，这一年，除发生那场大地震，其余时间可是卯足了劲，如今所有的努力都完了，所以应该轻松了。

　　刚把衣服洗完，弟弟放学回来了。

　　弟弟在门口就喊，“妈，你在家？”

　　周汉芳说，“汉学，你放学了？”

　　周汉学说，“姐，怎么是你？”

　　弟弟小跑进门，朝后门看说，“你在干嘛？”

　　周汉芳说，“几件脏衣服，我洗一下。”

　　周汉学说，“放那，妈会洗。”

　　周汉芳说，“这么早就回来？”

　　“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他们打台球。我不喜欢，就悄悄走了。“

　　周汉芳说，“纠正你的叫法，那叫乒乓球，不叫台球。”

　　周汉学说，“学校都这么叫。”

　　周汉芳洗完，从房间找出几个衣架，拿到前头的两棵树下，树上横着两根竹篙，她将衣服挂在竹篙上。这时隔壁大妈看到她，说，“不是说你读大学去了？”

　　周汉芳含笑说，“还没，阿姨。刚考试完。”

　　大妈说，“快了吧？”

　　周汉芳说，“快了。”

　　大妈就进去了。

　　周汉芳回到房间。见周汉学在柜子里翻腾什么，就说，“你干嘛？“

　　周汉学说，“妈昨天拿了包藕粉回来，给我冲了一杯，很好喝，我给你冲一杯。真的很好喝。”

　　说着，他竟从柜子底下翻出来了，递给周汉芳看说，“就这个。”

　　周汉芳说，“好喝吗？”

　　周汉学说，“真的很好喝。”

　　周汉芳说，“是妈买的吗？”

　　周汉学说，“她说，她帮镇妇联主任家搞卫生，主任给她两包。”

　　周汉芳笑说，“原来这样。那冲一杯试试。”

　　周汉学取一包，走到开水瓶前，又取一个塑料杯子，将藕粉拆开，倒进去。

　　周汉芳不觉笑说，“干这种事你蛮顺溜。”

　　周汉学就笑。

　　很快，他冲好了藕粉，双手端给姐姐说，“姐，真的很好喝！”

　　周汉芳不忍拒绝弟弟，接过来，试着抿了一口说，“嗯，还真可以。”

　　周汉学看姐姐咂吧两下说，“这是水塘底下的莲藕做的吧？”

　　周汉芳说，“应该是。”

　　见弟弟盯着她，便将余下递给弟弟说，“来，给你。我够了。”

　　周汉学说，“是给你喝的。”

　　周汉芳说，“我够了。不喝了。”

　　周汉学便接了过去，大口喝起来，两口就喝光了，然后闭着眼睛叹道，“真好喝！”

　　周汉芳见弟弟扔在地上的书包便拾起打开，从里头找出两本作业本，翻看说，“汉学，你功课如何啊？”

　　周汉学嘿嘿一笑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周汉芳说，“中游吗？”

　　周汉学说，“反正我后头还有三个人。我不是最差的。”

　　周汉芳忍不住笑说，“我在家还有几天。你要哪不懂，尤其是数学。可以问我。”

　　周汉学说，“我最讨厌数学。”

　　周汉芳说，“其他也好不到哪去。”

　　周汉学说，“妈说，让我念到初中，就出去打工，不念了。”

　　周汉芳说，“汉学啊，我告诉你，现在的社会，你没有文化基础，到时就爸妈那样，顶多是个农民工。”

　　周汉学说，“干体力我不行。到时，我学一门手艺。”

　　周汉芳说,“学什么手艺？”

　　周汉学说，“妈说学厨师，有得吃。”

　　周汉芳说，“人不能懒，要善于动脑。比方爸，他一天书没念过，可他肯动脑，他那厨师也是无师自通，自已钻研出来的。否则镇上哪会聘他当炊事员。”

　　周汉学说，“镇上炊事员有什么好，一个月才一千多块钱。”

　　周汉芳说，“可简单轻松啊。在私人餐馆当厨师，工资是高一点，但是很辛苦。”

　　周汉学想起什么说，“我去看看妈，让她从食堂打饭菜回来。”

　　周汉芳说，“不用去，我见过她了。”

　　就听见母亲在门外喊，“汉学，你回来没？”

　　周汉学进后头小解去了，周汉芳便替他回答，“回来了。”

　　母亲走进门，手里提着几个饭盒子，一看就是从食堂里买来的饭菜。

　　周汉学从后头进来说，“姐，同学说，我们这又要发大地震！”

　　周汉芳说，“乱说！刚发一次，从概率上说，短时期不可能的。”

　　周汉学说，“姐，我有个同学在地震中走了，我经常梦见他。”

　　周汉芳说，“那说明你们关系好呗。”

　　这时母亲在厨房说，“汉学，准备吃饭。”

　　周汉芳赶紧将小桌子摆好，将三个小凳子放好。

　　母亲从后头拿了三套碗筷走出来。

　　周汉芳赶紧让弟弟出来吃饭。

　　周汉学一咕噜跑到小桌子前。

　　母亲将饭盒的菜打开放中间，又将饭盒里的饭分配在三只碗里。

　　周汉芳见分好了，便取过一只，开始吃。

　　周汉学取过一只，开始吃饭。

　　母亲自已留一小碗，正要吃，忽然看着儿子说，“汉学，我拿回来的藕粉，泡给你姐喝没？”

　　周汉学说，“要你说。早泡了。”

　　母亲笑说，“镇上黄主任老公在县城工作，自已一个人在这，我给她打扫卫生，送了几包。”

　　周汉芳边吃边回答，“听说了。”

　　母亲说，“你大学几时录取呢？”

　　周汉芳说，“不告诉你了吗，后天填志愿。”

　　母亲说，“哪大学？”

　　周汉芳说，“准备报北京。”

　　周汉学马上瞪大眼睛看姐姐说，“姐姐，你说北京？”

　　周汉芳说，“怎么啦？“

　　周汉学吃惊说，“姐，你太牛了。北京呢。“

　　周汉芳不由笑说，“是。不过，最好的教育资源都集中在北京。“

　　周汉学说，“换做我，连想都不敢想。“

　　母亲笑说，“你不要想，一心一意，将来好好学厨师，至少有吃有喝，饿不死渴不着。”

　　周汉芳说，“妈，厨师可以，但是，汉学还小，可能有更多想法。你要多多鼓励他努力。”

　　母亲说，“厨师咋不好，你爸不也是厨师？照样养一家人。“

　　周汉芳不做声，只是埋头吃饭。

　　母亲盯着女儿说，“对，你都马上要走，你怎么不将那，带回来我看看呢？”

　　周汉芳装傻说，“哪个呀？”

　　母亲说，“还哪个，陈局长的孩子啊。那个小、小什么，我都不会说，小帅哥呢。”

　　言罢自已哈哈笑起来。

　　周汉芳看母亲说，“妈，我问你，假如他，不是当初那小帅哥了，你怎么办？”

　　母亲说，“你乱话。小帅哥就是小帅哥，人还变化得了的？”

　　周汉芳说，“我是说，假如，他，比方说，他忽然变丑了，或失去了一条腿，一只手，你怎么办？”

　　母亲敏感到什么，马上盯着女儿说，“你说的是真的？”

　　周汉芳说，“我说假如。”

　　母亲继续说，“假如，这么说，就有几分可能啰，是不是？”

　　周汉芳不由笑说，“那么盯着我干嘛？”

　　母亲说，“这不是儿戏。莫说断一条腿，就是断一只手，断几个指头，那不能来往了。”

　　周汉芳盯着母亲问，“为啥子？”

　　母亲说，“啥子——你说为啥子，你看看坐你面前都是些什么人，孤儿寡母，我，连饭都赚不到，你弟十一岁，以后家里就靠你。”

　　周汉芳说，“这和缺条腿啥关系？”

　　母亲严肃说，“啥关系，我让他马上给我上山砍担柴，你让他试试？”

　　周汉芳说，“小农思想。人家能赚钱，可以雇工啊。”

　　母亲说，“你以为钱那么好赚，华镇长如今当镇长书记，一月也就几千块。一月几千块你还想雇工，你脑子是豆腐渣吧。”

　　周汉芳沉吟说，“现在多少企业家老板，不是坐拥自已的企业，坐拥自已的资产吗？”

　　母亲说，“不就一个财政局长的儿子吗，还是个副局长。他们家三个人加起来，我看也不过万把块。你不想想，你以后不但要生孩子，我和你弟万一赚不到钱，养不活，也指望你。你至少找个相当相当的。”

　　周汉芳说，“可，当初你很看好他啊！”

　　母亲说，“假如是健全人，倒算了。如今你说他缺条腿缺只手，那可能吗？”

　　周汉芳抢白说，“就是缺腿，缺手，那也是地震啊！能怪他吗？“

　　母亲说，“是只能怪地震，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地震，而一再失去。“

　　周汉芳不做声。是不知如何继续了。便低着头，饭也没吃。

　　母亲看她说，“莫非，你说的是真的？“

　　周汉芳轻轻点了点头。

　　母亲马上站起来说，“汉芳，这不是开玩笑的，赶紧同他断了！“

　　周汉芳说，“不可能！“

　　母亲说，“为什么不可能？！“

　　周汉芳说，“我们好三年了。“

　　母亲说，“那是地震前。“

　　周汉芳说，“莫非一场地震，就要断掉我们所有的关系吗？“

　　母亲说，“他断一只手，还是一条腿？“

　　周汉芳小声说，“一条腿。右腿。“

　　母亲在房间打转转说，“不行，坚决不行。这样，我下午就上县城找他，让他不再同你来往。“

　　周汉芳瞪着母亲说，“你胡说什么呀，可能吗，我说了，我们都三年了，说断就断吗？”

　　母亲抢白说，“这种事，就要快刀斩乱麻！”

　　周汉芳同样站起来，抬高声音说，“不可能！”

　　母亲顿时脸色变了，说，“你再说一句不可能！”

　　周汉芳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这时周汉学说，“姐，假如他断了腿，那真的不能要。”

　　周汉芳火了说，“你懂什么，炒蛋鬼，滚！”

　　周汉学就低头不做声了。

　　母亲走到后门，将头靠门框上，想了想，回身说，“女儿，假如你说是真的，那真不行！真的不行！”

　　周汉芳说，“为什么？”

　　母亲说，“女儿啊，你不想想，你才十八岁，以后路长呢，至少我这年纪要活吧，好，几十年，你就陪一个瘸子过？他腿没了，肯定要人照顾，你还要照顾一个瘸子？”

　　周汉芳说，“他安装了假肢，而且技术很过关。平时只拄一支金属杖，就没事。”

　　母亲说，“女儿呃，不行的啊，你想想，你们现在年轻，可能可以，年纪大了呢，怎么办，你打算一辈子养着这么一个人啊！？”

　　周汉芳说，“妈，他有文化，他上大学，上大学后，可以有自已的事业。”

　　母亲继续摇头说，“汉芳，你不要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的。”

　　周汉芳说，“那是我们的事。”

　　母亲说，“不行，我是你妈！”

　　周汉芳说，“我们的事，你不能干涉。”

　　母亲说，“不可能！”

　　周汉芳还想坚持，但看到母亲激动的样子，知道再吵没有结果，就说，“反正我不管，他明天，后天会来。”

　　母亲马上看女儿说，“你让他来？”

　　周汉芳说，“他说多次了，要来。”

　　母亲说，“那好，他来了，我当面对他说。”

　　周汉芳说，“你不能当面羞辱人家。”

　　母亲说，“不可能。”

　　周汉芳说，“我不想说。我睡觉了。”

　　她太了解母亲的性格了，与其这么争执，不但不能劝母亲，反会激发她的抗拒情绪。

　　她径自走到后头，洗了一把脸和手，就进房间午睡去了。

　　母亲见她午睡，就没再说。径自将最后的一点饭菜吃完，然后收拾进厨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