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千年墨香活字谱

　　瓯江沿岸是个神奇的地方。

　　瓯地八山一水一分田，因此，在自然资源匮乏的前提下，瓯江沿岸的子民要么以手工艺立身，要么经商养家。自古瓯地官宦并不昌盛，各大家族少有所谓现在的“官方记载”，因此，为了说世系、序长幼、辨亲疏、尊祖敬宗、睦族收族，乡野村落之间特别讲究修宗谱，时间大概以一代20年左右为期。另一个主要原因是浙南一带是典型的移民社会，瓯地的先民在北宋南渡时迁徙到此定居。颠沛流离、聚族而居的生存背景，造就了强烈的宗族观念，“三世不修谱，当以不孝论”。而让木活字印刷术留存到现在，主要的奥秘就是家族“修谱”。

　　而今天，正是瓯雕邺家老二邺继承为来自福建黄氏家族修好族谱隆重交接的日子。

　　汪楠源站在邺继承的工作室里，面对一个个活字的木模坯着了迷。

　　邺继承耐心地给这个远道而来的异姓家族兄弟做着各种解释：“这些字模，都是不易开裂、质地细腻、附着墨汁性能好的上等棠梨木雕刻而成。它们可是让这千年木活字活到今天的大功臣呢！”

　　汪楠源问到：“如今科技这么发达，早有铅字排版印刷，又有电脑排版了，为何还要一个个刻木活字印宗谱呢？”

　　在旁边的芦叶儿一听，给他打了比方：“你不是会画画吗？你学素描时，难道那些直线是用尺子压着纸量出来的吗？没有徒手画的线条，哪来画作有温度的灵魂呢？”

　　汪楠源狠狠点了点头。邺继承说: “讲究‘亲亲之道’首先要传承。而传承需讲究古意，族谱就是最讲究古意的，只有这千年的木活字印刷才与这古意相配，因此，瓯地人乃至闽鄂粤等地修族谱，都还是讲究地用活字木雕来印刷的。”

　　“我还没见过你这木活字是怎么怎么雕出来的呢。二哥，给展示展示开开眼界吧！”汪楠源央求道。

　　邺继承温和地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坐在了自己的工作台前。只见他定了定神，闭目几秒后，稳稳拿起一个棠梨木做的模坯，用毛笔在上面反写了一个 “楠”字，对着这个“楠”字吹了几口气，很快，木模上的墨汁便干了。于是，一把刻刀稳稳拿在手中，一时间，只见他左手不停转动字模，右手稳准运力，刀尖划过，木屑纷飞。也就不到几分钟的时间，一个方正而典雅的阳文反字——“楠”已经如生命苏醒般地挺立在这块方方正正的棠梨木上了。

　　“哇哦，太妙了！”汪楠源惊呼道；“二哥，那这样刻一套宗谱，需要多久时间呢？” 邺继承说：“因为整个做谱工艺流程非常繁杂，一共有15道工序，除开丁（登记）、誊清（理稿）等文稿环节外，印刷环节有字模、捡字、排版、校对、印刷、切谱（裁边）、装订等。因此，一名老道的谱师，刻一套总数大概需要有两万多个的木活字模，按刻一个木活字模平均花十分钟计算，一天最多也就刻五六十个，刻完一套怎么也得一年时间。”

　　汪楠源抬头环视了这座古意盎然的宅院，发现它是如此安静和孤独。心中当下对邺继承充满了敬意：是瓯雕邺家的二哥， 如此安静而寂寞地守护了华夏文明的一点星光，让它在历史的长河里安静地闪耀着，一直延续到今天！

　　汪楠源还沉浸在自己的感叹中，芦叶儿已经端了墨盒递给了邺继承。一边说：“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字。这一套2万多的木活字在二哥手里都活起来了呢！”

　　汪楠源再一次“哇哦”了：“那怎么按宗谱要求选字呢？”

　　邺继承还是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们从小师长就教导我们做事不能‘三心二意’对不对，但我这活字木雕印宗谱，还真要做到 ‘留心、小心、坚心’这三心呢！排版时拣字有口诀的。”说着，邺继承便用天瑞方言诵读了起来： “君王立殿堂，朝辅尽纯良。庶民如律礼，平大净封张……”

　　这平仄有韵的排字口诀都快让汪楠源听晕了。他一边继续不停地“哇哦哇哦”，一边轻轻地摇着头，眼神中对邺继承充满着敬意。

　　“你‘哇哦哇哦’什么呀！这样的慢工细活，也只有我这不紧不慢的二哥才能守得出来，才能让这千年的绝活活了下来。你这种‘假洋鬼子’哪懂我们瓯匠的道道！”邺终成不知从哪里转了过来，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边说一边晃悠着那根可爱的狗尾巴草。

　　汪楠源没有理会他，因为此刻他被邺继承的另一道工序吸引住了。只见邺继承拿过芦叶儿递来的墨盒，先用刷子在刚才雕好的“楠”字上刷了刷，吹吹干，然后就沾上墨盒里的墨开始给字刷墨。只见他用棕刷在红纸上轻轻拓印，轻重缓急拿捏如此得当，一会儿，一个古朴高雅的“楠”字便精妙绝伦地印在这方红纸上，在阳光下闪耀着让人沉醉的光芒。

　　在汪楠源拿着那方红纸对着那个“楠”字欢呼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喧闹。

　　只见一位长者手里拿着几个卷轴，长者身后跟着一群人，有几位抬着几个金漆木盒，有几位抬着三牲五谷，木盒和三牲五谷上都扎着红绸。

　　长者说：“今日是取我们闽北黄家新的宗谱的吉日。这些日子太感谢你邺大师傅了！”

　　邺继承赶紧捧出早已准备好的黄氏族谱，郑重地交到老人手中。老人立马让后生们在堂前摆好香炉，展开带来的长卷，供上长卷中先祖的画像。恭请邺继承披红绸、坐上位、听赞颂、纳红包，一气呵成。而邺继承长时间的辛劳也在喜乐的氛围中烟消云散……

　　此刻，汪楠源终于明白了上午邺继承为何告诉他下午就能让他知道答案。原来邺家三雕，活字木雕守护的是中华大地千年的“活化石”啊。天下匠人千千万，匠心都很高贵，而瓯雕邺家门下的这一雕，实实在在为中华四大发明中的活字印刷术默默守护着最好的佐证！汪楠源捧着那一册册线装家谱，激动地再一次“哇哦哇哦”！

　　客人们走了，邺继承收了身上的红绸，召唤大家到里屋，搬出了一个大大的樟木箱子，对芦叶儿说：“‘瓯宝大会’就在跟前了，我紧赶慢赶，终于赶出来了，你们先看看！时间不早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带上它们回莲瑞去！”

　　打开樟木箱的那一刻，这一回，是邺终成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哇哦哇哦！只见樟木箱中，整整齐齐地码着满满一箱子阳刻的木活字，每一个木活字上，用篆、隶、行、草、楷雕刻着形状各异的同一个字——“瓯”！

　　“太棒了！”芦叶儿也欢呼了起来！

　　邺继承还是不慌不忙地说：“一共雕刻了81个‘瓯’字。到时候用九九归一的方法排起来。‘瓯宝大会’，各路瓯匠殊途同归、九九归一！”

　　第二日一大清早，邺继承把前后左右吩咐给徒弟后，给自己的工作室落了锁。邺家兄弟抬起这个大大的樟木箱，芦叶儿在前，汪楠源跟在后，开开心心地走上了回莲瑞的路途上。一阵舟车劳顿之后，他们回到了莲瑞村。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汪家老爷子清潭大叔又在村中调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