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若清点了一下头,她在起卦之术上有几分天赋,便比两个师弟师妹更深地研习了此道,但师父早在一开始就告诉她,卦象能算出的实在有限,因为天机不可泄露。
为了练习起卦之术,她时常会算一些简单的琐事,类似像明天下雨吗,菜地里的蔬果会不会提早成熟之类的,但即使是在人们眼里这么无关紧要的问题,卦象也不是每次都会给她一个答案,更多的时候都是不明。
一草一木,一花一果中皆蕴含着天机,更别说那些事关命运的大事了。
“岁月蹉跎,这件事发生之后,我又在山中修行二十年,第二十一年的冬天,你们的师祖天命已到,就地仙逝了。
师门只剩我一人,我便再次下山入世。
我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了十余年后,有一次,我偶然降服了一个吸男人精气为食的狐妖。
这狐妖刚化形五十年,妖与人不同,动物想修成/人形因是逆天之举,修行事倍功半,格外不易,她因修行艰难、红尘繁华一时贪心才选了吸人精气的邪术,求我饶她一命,向我保证日后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我看在她虽误入歧途,但良知尚存,并未伤人性命的份上放过了她,只往她的魂魄中钉入了我的一缕神思,以防她日后再使邪术。
有了这缕神思,我便能在无形中洞察她的行踪。这原是一桩小事,我并未太放在心上,那只狐妖被我放过之后就找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山林潜心修炼去了。
大约又过了差不多有五六年,我忽然察觉到自己钉入她魂魄中的神思有了异动,但这不是因为她再次使用邪术导致的,而是她的魂魄不稳,我附在她魂魄中的神思自然也跟着不稳。
这只狐妖只修行了三百年,虽然修为浅薄,但毕竟也是修行之人,灵魂远比常人坚固百倍,在阳寿未尽的情况下,按理说绝无可能像这样突如其来就消逝,更何况她的原型是青丘白狐。”
身为师父的弟子,碧若清自然知道,在狐狸中,除了上古灵兽九尾天狐之外,便是青丘三狐最具灵力。
三狐分别是白狐、火狐和银狐,其中白狐更是三狐之首,即使并未修炼,光凭天生的灵力就与普通的狐狸不可同日而语。
灵力就是指魂魄的力量,白狐生来就具有非凡的灵力,更别说修炼之后了。
所以,这只白狐虽然修行的时间不长,但她的灵力是不弱的。
“我想,狐妖应该不是因为走火入魔才会出现魂魄不稳的情况。
师父说过她被您放过之后,一直安心修炼,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度雷劫,或是要提升境界的紧要关头,不会有走火入魔的可能性,”碧若清说,“应该是有什么强大的外力压制了狐妖的灵力,并且——”
她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心里隐约有了猜测,但没有说出口。
“没错,有人攻击她,是想要吞噬她的魂魄。”
师父朝她点了一下头,平静地说。
“吞噬魂魄的是魔物吗?是谁这么做?”
碧若清知道师父选在临终前跟她们讲述这个漫长的故事,自有他的一番苦心,应该并不只是为了告诫她们人心险恶、世事难料。
她们都是修行之人,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山上清修,并未涉足过红尘,但这并不代表她们不知道人世的复杂,没有要警醒的意识。
她们虽然没有阅人无数,但胜在读了万卷书,在修行之路上行了万里路,也有名师指路。
师父常说道理易懂,等到行事时方知艰难,以此叮嘱她们要万事小心,以后在面对危险诱/惑时都要恪守道义。
碧若青想到此处,就明白师父是怎样的人中龙凤,自然不会在如此重要的时刻讲了这么一大段话,就只是为了对她们说道理而已。
“我在察觉到异动之后,马上竭力调动那缕神思。
我能感知到狐妖被什么邪门的法术压住了,正在拼死挣扎,但是压制她的法术具有吞噬灵力的功效,随着灵力的消逝,她的魂魄也快要离体了,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里。
而且,我通过神思,发现想要吞噬狐妖魂魄的法力中隐隐暗藏着一股魔气,这魔气和多年来我一直在追踪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堕入魔道,烧死我女儿的人的魔气非常相似。
我刻在狐妖魂魄里的神思动荡不稳,无法支撑我施展千里显形的法术。我在最后时刻不惜冒着被反噬的可能,强行通过那缕神思来到狐妖被攻击的地方。
果然是那个人。
几十年前我与他交手时,他看上去是五十多岁的样子,两鬓斑白,那时我就发觉他也已到了大成之境,容颜不会再变老。
谁知几十年过后,他没有变老是没有变老,但变得更年轻了。
从一个年到不惑的中年人变成了青年人的模样,连长相也变了,变得比以前英俊了。
如果不是和他交过手,熟知他的法术功底,以及他的灵力气息,我几乎要怀疑那是另一个人。
我以为他是用了别人的皮囊,但我很快就发现不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的逆生长,我并不清楚,但想来不外乎是因为魔气的滋生,又或者是他动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邪术,那都不重要。
我只清楚他离成魔只差一步之遥。我再次与他招手,竭尽全力,才能勉强做到不落下风。
我最后本着要与他同归于尽的觉悟祭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器,却仍旧不能彻底消灭他,只是重创了他,被我重创后,他又迅速衰老,最后变成了一个看上去已经是耄耋之年的老者。
在我向他发出最后一击,击中了他,他身形消散,却化为一团黑色的雾气,潜入地下。
我一见到他时就往他身上下了追踪的法术,可我设法追踪,却得不到他的下落。
我认为,追踪术失效很有可能是因为道门的追踪术是通过潜入被追踪者魂魄的媒介,并与施法者本人的魂魄产生联系而发挥追踪作用。
可他的魂魄四散化为魔气,媒介自然也分散开来,联系建立不起来,法术就不能生效。
我估摸着一定要等到他再次聚成实体,魂魄也跟着凝聚起来,我才能重新找到他。
我之后就一直在等,可是我等了三十年都没等到。”
“师父最终找到那个人,不,那个魔物了吗?”
碧若清看到师父的脸色很不好,那张瘦骨嶙峋的脸毫无血色,苍白至极。
她怕对方再说下去,太消耗气力。
“找到了。”
师父笑了一下。
不知怎么,碧若清觉得这是个沉重的笑容,就好像正在微笑的人已经不堪重负,再也支撑不住这个笑容一样。
“师父。”她情不自禁道。
“我在一座山的山脚下找到了他。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距离我最后一次和他交手又过了五十年。
他藏在一个小村子里,就像一个寻常的老人那样搬了一个小板凳到村口,安详地坐在那里晒太阳。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和一个小女孩说话,让对方少吃糖,否则会长蛀牙。
不知何故,他身上已经没有往日的魔气,看到我向他走来,也只是微微朝我一笑。
他真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我心生疑虑,在再三确认下可以肯定他就是之前的那个人。
我察觉不到他的魔气,推测一番,认为他被我重创之后急于恢复,被自己修炼的邪术反噬了,因为走火入魔而丧失了大半修为,只能伪装成普通人苟延残喘。”
师父垂着眼皮,碧若清无法看到他眼里的情绪。
“我走上前,问他是否还记得我,记得几十年前他曾协助魔物祸害人间,问他还记得被活活烧死的那对母女吗?
他似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一样,孱弱地摇着头,朝我挥挥手。
他身旁的那个小女孩有些胆怯地拉着他的衣角,喊他周爷爷,对他说我们回家去吧。”
可恶至极,这个魔物直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还在通过伪装来欺骗芸芸众生,残害纯良无辜之人。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师父是修为深厚恪守道义的修行之人,眼前的敌人是作恶多端的魔。
他杀了他,是为人间除害,为天地扫荡不平,也是为血脉至亲报仇雪恨。
师父以毕生修为化为一把长剑,刺入老人的胸膛。
一击得中。
师父也不禁疑惑,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就杀掉了魔物。但现实摆在他眼前,由不得怀疑。
老人死不瞑目,瞪大了那双已经半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置他于死地的人。
师父长吁一口气,终于了却执念,他闭上眼睛,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活泼灵动,向他欢快走来,扑进他怀里的十二岁的女儿。
可她回不来了。
就算把已经死去的魔物再杀上千万遍,再将魔物千刀万剐,他的女儿也回不来了。
就在师父不受控制,执念般的在心中重复道,她已经回不来时,他忽然觉得心口一痛,这种痛觉是如此的剧烈,又是如此真实,竟让他的呼吸一滞,神志不清,头痛欲裂。
而后,他听到耳边传来村民们的喊叫声,以及之前拽住老人衣角的女孩的哭声。
待他再睁开眼睛,这些村民挥舞起手中的棍棒,对他喊打喊杀,其中有壮实的中年汉子,有竹竿似瘦弱的孩子,还有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甚至连那些妇人也都抄起锅铲和木棒向他冲来。
真可谓是妇孺老幼齐上阵,每个人都恨他,要置他于死地。
师父冷眼看着仇恨他的众人,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他刚拜入师门,站在山门前许下誓言,立志要守护的人间众生吗?
他就是为了这些人降妖除魔,可他们非但不领情,还要杀他而后快。
其实原本以他的心智,以他将近百年的修行,本不至于会在那一刻万念俱灰,不能免俗地生出怨恨来。
这原本是很好理解的事,对于村民来说,他杀的不是魔,而是和他们朝夕相处的同伴,虽然这个魔物已经衰竭,并无魔气,与常人几乎无异,但他并不是没有方法证明魔物的来历和身份。
要怪就只能怪他太急切,也太目中无人,只想着除魔,却从未考虑过百姓的目光。
这件事说到底,无外乎是因为他在多年前,因为那起伪庙的阴谋而对人性失去了信心。
他后来在降妖除魔时速战速决,来去无踪,也是因为当日竭力解释,却不受众人理解之痛。
可他没收到一些人的理解,就去怀疑整个人间,这种做法必然也不合道义。
可是,被村民围攻的那一刻的他毫无理智可言,曾经拥有引以为傲的心性的修道之人,也早已变成起了杀心便付诸于实践的执念之人。
他想起了女儿阿碧被烧死那日,围在她身旁的那些人。
只是一瞬间,他双眼赤红。
杀。把他们都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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