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一听反松了口气,不由得笑了。苏姨娘愈发动火:“你笑什么?真就不知死活不成……”
如月忙上前笑道:“您可别气着了——这道‘雪中春信’的古方儿是有麝香没错,可您也知道那是‘古方’,云山雾罩半神半妖的。不是这个女仙用过,就是那个公主手创,用的都是人间少有的珍品。我们小本生意要是照方办起来,早就赔本赔到破窑里去了!说句真心话,这瓶香膏的用料也算上上品了,可定价高也高不过二两银子。您真信这里头用的是西域来的一粒千金的野生麝香?就算您敢信,也没有那么多麝鹿供您割啊!”
苏姨娘也没想到她认得这么爽快,倒是一愣:“那……那这里头的麝香是?”
如月笑道:“模仿梅花的香味,是用丁香、冰片、甘松和梅肉。至于麝香么,用黄葵籽、木香花浸出油来,和了白檀末,再用白蜜和柏子一收一蒸,也就能模仿出七八成味道了——不过是费工费料罢了,可没一样是伤身子,伤胎气的。您真忌惮这个,也不会今儿身上还用着它了——那香气我还是闻的出来的。您玩笑归玩笑,我们可担不起呢。”
这一套说下来,苏姨娘听得似懂非懂,又不愿倒了架子,使性子道:“你就是吹到天上去,也不过是草台班子的便宜东西。我不过随口说了诈一诈你的,也值得这么一大篇子话!”
如月心道,你是闲出屁了不成?白来诈人?还不是用着好又拉不下脸,非要嘴欠这一遭!
心里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如月脸上还在强笑:“那您走这一趟的意思是?是想再买些香膏么?这个香型却没有存货了,倒是有别的……”
苏姨娘摆摆手道:“香膏是小事,是另有一件事……”
她终于收了挑衅的神情,声音也和缓下来:“你昨儿给陆凝香化的什么唐宫妆,听说甚得王爷的欢心啊?”
“呃……谈不上谈不上,我也就是试一试……怎么,您也想化一个同样儿的?”
苏姨娘倒现出些忸怩来,扭着手帕子道:“已经改样儿了!王爷过够了唐瘾,如今又爱上宋朝仕女了!什么风流婀娜,楚楚可怜,什么‘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让门客给他倒腾宋画儿去了,听说就是姓杜的撺掇的……”
见如月有些迷惑,她倚在圈椅里恨恨冷笑了一声:“就是昨晚上那个杜姨娘杜文箫!哼,据说是什么书香人家出身,她老子犯事败落了,这才进王府当了小老婆,不过比我早进府两天,处处摆那破落户小姐的谱儿。王爷面前装淑女,背地里下陷坑陷人!排挤了我,她就能巴望侧妃的位子……”
她看来衔恨已久,数落起来滔滔不绝,半天才绕回正题:“她无非想在王爷面前卖弄她知书善画,打扮也往清高才女路子上靠,我这回偏要占她个先!你就照着宋朝美人儿的模样给我化一套妆面,必要盖过她去!”
如月想想昨晚杜文箫那文雅安娴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像宋词里的佳人。她本是清秀长相,自然合那“浅浅衣衫淡淡妆”的风调,可这苏姨娘生得艳丽泼辣,强往上贴倒难了……
苏姨娘还在聒噪:“价钱不必担心,只要化得好,得了王爷的欢心,我自会赏得你妥妥贴贴的……”
她既开出口来,总不好说化不成,硬推出门又不知惹出什么事来,如月只好支吾两句:“您先静一静,让我也琢磨琢磨……”
她一边回忆《晓妆图》、《夜宴图》之类宋画里的美人打扮,一边找出几种妆粉香脂,搁在苏姨娘跟前叹口气道:“我没化过仿宋妆,只能试着来。化好了也不敢讨您的赏。化不好,倒请您多担待些。”
她先用雀舌粉遮了苏姨娘上挑的眉尖,画出两弯浅浅的远山眉。眉头微聚,眉尾自然扫开,画出个似蹙非蹙的模样。
两颊只施极淡的胭脂,额外用小粉刷沾了垂珠粉,在额头、鼻梁敷一层白色,取它细微珠光闪烁,格外有种血气不足,凄凄楚楚的美态。
唇妆倒是简单,选了适中温雅的退红色,依她原本唇形描画。只是装饰面颊的花子没有现货,只好就地取材,从苏姨娘头上拔了一支珠花,拆下两颗珠子,沾了鱼胶,两唇角各贴一颗。
折腾了半天,如月又走远些端详半日,拍拍手上余粉道:“有点意思了,我也尽了力了。您看看好不好?”
苏姨娘对镜先“哟”了一声,镜中人被勾画得眉目淡远,风烟俱静,宝光温润的珠子一般,自己瞧着都怜爱自己。
她前后照映,不由得就笑了起来:“不错不错,是有三分像了,你还真有些能耐在身上,还好没叫陆凝香一个人占了这便宜!”
她笑得大了,唇角的珍珠先吃不住劲儿,”扑扑“掉落尘埃。如月捡起来无奈笑道:“我只能画个模样,仪态还得您自己下工夫。安静文雅些,再背两句宋词什么的……”
“是了是了,不就是背两句歪诗歪词么,有什么难的?”苏姨娘自觉顾盼生姿,喜不自胜,又退远些看看全身:“衣裳打扮可怎么样呢?”
如月道:“您回去找件颜色素雅的长褙子,里边衬抹胸长裙,别穿大红大蓝的,就差不多了。再者这珍珠面花是老样式,市面上难买,您得找匠人订做。头上最好插戴一套颜色清凉的琉璃钗,这个好像东街的夏家珠花铺有卖,您去买一对儿正好相衬……”
苏姨娘截道:“一客不烦二主,横竖你是懂行的,我就都交给你了。你替我一揽子买齐了倒不好?”说着从袖中拿出个荷包塞到如月手里,笑道:“你尽着使,不必替我省钱,东西都要好的!”
如月打开荷包看看,见里头塞的碎银子约摸有个七八两。眼看这买卖是缠上了身,再甩不开了,倒是哭笑不得,只得收了银子。
苏姨娘把方才给她化妆用的几样粉黛,连同那瓶香膏都装了盒,交由如月拿着,送到了店门外。
她志得意满,话越发的密:“我看你这孩子实在伶俐,正好我身边没个得用的人,难防别人算计。不如想办法把你弄进王府,到我身边做个侍候梳妆的大丫鬟,我自会抬举你。人要知道巴高望上,不强似在这铺子里仨瓜俩枣地挣钱?”
如月不禁失笑道:“承蒙您看得起!我家生意虽小,却也还吃得上饭,且不用我自卖自身做奴才呢!只能辜负您美意了。”
苏姨娘被顶得火起,本想骂一句不识抬举,可转念一想还用得着如月,不好翻脸,只得狠剜她两眼,掀帘子上车。
如月倒触起前情,不由着意往车帘后盯了一眼。只见寻常绣帘锦幄,还搭配得有些俗气,并没有那深渊般的幻像。
她暗地松口气,回身正看见苏姨娘气鼓鼓的脸,便笑道:“您这会儿心里一定把我骂出血了吧?可人家宋朝美人要温柔娴静,才能入诗入画。动不动暴跳如雷,那是宋朝的孙二娘,恐怕打不到王爷心坎上,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苏姨娘气得摔了帘子,临走还撂下狠话:“甭耍贫嘴!后日这个时候我再来,要是采办得不好,误了我的事,我再掀你的铺子也不迟!”
旁边提着铜壶卖茶的看得希奇,向如月搭话道:“这是哪家的奶奶?怎么买香粉还买得急赤白脸的?”
如月苦笑道:“怪我自己惹的麻烦,被讹上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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