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慕真真的双手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蹦出一行行的文字。

　　这篇名为“连工作都找不到，你凭啥能成为头部网红？”的公众号推文，从一则“只要99元课时费，教你如何成为顶级流量”的招生广告说起，将想成为网红的在校大学生给喷了一个遍儿——

　　【除了吃啥都不会，却觉得有成千上万人愿意看你吃东西甚至付费——你是长了两张嘴还是会反刍？人家是来看动物世界还是吃播？】

　　【只有几只口红几盘眼影，就觉得自己化妆手法天下第一，带货能力就是下一个李佳琪——现实点儿吧，快照下镜子，你的大脸盘子擦起粉底都比别人费一倍！】

　　【四级过了吗？工作找了吗？醒醒吧，连KFC打工都不聘你，凭啥以为广大网友能容忍你平庸的脸孔和浓重的口音？】

　　慕真真喷起人来，都不用过脑子的，那叫一个行云流水，水到渠成。就在她要结案陈词“网红培训班就是专门用来割韭菜、收缴智商税的骗局，千万不要相信天上会掉馅饼”的时候，突然，一个手机屏被塞到了她的眼前。

　　“你看你看！”

　　屏幕上是微博界面，一位名为“八哥”的博主，发了一张被转了五万多次的照片——

　　在土黄色的树荫之下，司霖随意地坐在水泥花坛的边缘。他手里拿着一盒盒装牛奶，正将牛奶斜斜地倒给一只流浪的橘猫。那张总是不苟言笑、冷酷到底的脸孔上，竟然牵扯出一抹浅淡的笑容。

　　“啊——我的心、心都化了——”

　　季薇呈大字型倒在床上，一边来回翻滚，一边发花痴。

　　和季薇同样花痴不已的，还有那五万转发与九千评论：“他好好看！”、“我家霖霖不可能这么温柔！”被转了一遍又一遍。但转发和点赞最多的，则是司霖本尊的发言：

　　【它很可爱。】

　　看见那绿到发亮的文字，慕真真不由地扯了扯嘴角：

　　太会装了，这个谎话精。可爱个鬼咧，你要是真觉得它可爱，我把头剁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慕真真把手机丢回床上，给了好友一个“你真是够了”的眼神。不过此时的季薇，完全沉迷在偶像的颜值里，满眼都是粉红色的泡泡。

　　“那，真真，你说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们真的看见了心肝儿对不对？”

　　季薇像是一条大毛毛虫，用手肘爬行在柔软的大床上，凑近自己的好朋友。慕真真顺手就给了她脑门一弹指，“咚”地一声：

　　“疼吗？”

　　“当然疼啦，”季薇揉着脑门抱怨，“你下手辣么重。”

　　“那就不是做梦。”慕真真白他一眼。

　　“对哦！”

　　那点小抱怨瞬间消失无踪，季薇一脸的春光灿烂，她捧着自己的手机，嘟起粉粉的嘴唇凑向屏幕。

　　就在她要“叭叽”一声印上爱的印记之时，只听慕真真丢来一句：

　　“手机屏幕上每平方厘米有12万个细菌，超过马桶。”

　　“……”

　　季薇僵住了，半秒之后她收回了撅起的嘴唇，顺手抓了一张湿纸巾开始猛擦手机屏。

　　慕真真轻轻一笑，转头开始继续码她的公众号，键盘噼啪噼啪作响。

　　“啊——”

　　突然爆发出的一声惊叫，让慕真真赶忙回头去看，只见季薇瞪着屏幕，一脸见了鬼的模样。

　　“怎么？屏碎了？”

　　慕真真的话，让季薇给了她一个白眼：“你就不能说点好的么？你看这个——”

　　屏幕再度被塞到慕真真的眼前。在她这个红绿色盲的眼中，什么绿树成荫、红花绿草是看不见的，只是一片褪了色的灰黄。她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毛病。

　　“这个这个！”季薇伸出手指，指向照片中司霖脚边的窨井盖，她用两只手指放大影像，“这个标，熟不熟？”

　　一个普普通通的窨井盖，还能被看出花儿来？嗳等等，好像有那么点儿门道……

　　就在慕真真仔细分辨的时候，季薇已经“噌”地一声跳下床，她以光速冲到自己房间，打开台式电脑调出PHOTOSHOP，把那半个LOGO放大、翻转、增强、锐化……

　　一顿操作猛如虎。学广播电视编导的季薇，对图像处理也算是专业级的。她眯着眼盯着屏幕，终于把那半个LOGO补全了些。

　　“破案了！是N大！”

　　季薇“噔噔噔噔”地又奔回了慕真真的房间，冲过来抓住好朋友的胳膊：

　　“走啦走啦，我们去N大！”

　　“不去，”慕真真回答得斩钉截铁，“我忙着呢，公众号还得排版，我晚上要发的。”

　　“那好吧，你忙你的，我要去追寻星星的轨迹了！”

　　季薇也不纠缠了，转头就往外走，临出门问了一句：“对了，要我带啥吃的回来不？”

　　“奶茶，加芋泥三分糖，再来一盒凤爪。”

　　慕真真毫不犹豫地点菜。这是她和季薇的默契，作为相识十几年、现在一起合租的同居人，谁要出门，谁就负责觅食。

　　门关上了。世界重回清净。

　　慕真真一脸专注地码她的推文，终于写完了这篇《连工作都找不到，你凭啥能成为头部网红？》。她一边检查错字，一边导入微信公众号的编辑页面，进行图文混排。

　　找模板，找配图，仔细排版。别看文章写完了，就这排版也是杀时间的技术活儿。毕竟这新媒体人，除了内容的撰写之外，还要有足够的审美，让自个儿的推送有“卖相”——

　　第一，标题得吸睛！

　　第二，内容得有趣！

　　第三，版式得简洁大方！

　　第四，配图得沙雕生动！

　　总的概括，这公众号做的，要有吸睛的话题，要有好看的颜值，还得要有趣的灵魂！内容工作者不好当啊！谁说做新媒体特别好做、动动手码码字就能月入过万的？天真，简直太天真了！

　　慕真真排好版、编号导读、配好头图，把发布时间预定成流量较高的22点，忙完这一切，已经两个多小时过去了。

　　一直坐在电脑面前，忙得肩颈酸痛的她，终于站起身晃了晃肩膀，做了个扩胸运动，顺便瞄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

　　19点多了。慕真真挑了挑眉：她们住的地方有地铁，跟N大也就几站路，按道理，季薇早该回来了……

　　掏出被调到静音的手机，慕真真正要给季薇打电话，就听自家大门发出声响，有人掏钥匙开门了。

　　“刚刚好，”慕真真一边走向门厅，一边呼唤今天负责采购和投喂的饲养员，“我都饿疯了，快用奶茶拯救我……”

　　然而，她的计划落空了。只见站在门口的季薇，两手空空，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慕真真沉默了，这种时候，绝对不是质问“说好的芋泥奶茶呢？还有凤爪在哪里？”的好时机。

　　闺蜜的脸色，简直像是有人欠了她八百万一样。慕真真斟酌了一下用词，放下她一贯“慕怼怼”的态度，放轻了语气，柔声询问：

　　“薇薇，怎么了？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季薇黑着一张脸，快步走到沙发前，重重地、一屁股坐下去，然后用拳头敲打扶手：

　　“他、他骗人！我看错他了！”

　　“谁？”

　　慕真真走上前，坐在好友的身侧，轻轻抚摸她的背脊。

　　季薇咬着下唇，她掏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递给了慕真真。

　　视频是自录的，有树叶遮挡了小半幅画面，明显是偷拍。而视频中央的男人，正是跟慕真真有一面之缘的当红偶像——司霖。

　　画面里的司霖，正走在校园的小路上。一只野猫跳出了花坛，一边“喵喵”叫着，一边向他靠近。司霖差点没跳起来，他一边躲一边说：

　　“走开！快走开！”

　　“喵……”小猫听不懂他的抗拒，仍然迈着猫步走向他，尾巴还一晃一晃的。

　　眼看小猫要逼近他的裤脚，司霖竟然抬起脚，用鞋尖轻轻地挤开那只小猫：

　　“走开，离我远一点不行吗！”

　　这一次，野猫终于GET到了他的反感，委屈地“喵”了两声，扭头走了。

　　视频到此为止。

　　慕真真无语。先前她还软言软语，要安慰闺蜜。闹了半天，原来为了偶像神伤。慕真真也懒得去安抚了，二话不说起身奔向厨房，翻出一包泡面，又从冰箱里摸出一个鸡蛋，开火下面。

　　“喂，真真，我失恋了，你都不安慰我一下吗？”

　　被无视的季薇，忍不住发出控诉。

　　“你这算是失哪门子的恋啊，”慕真真一边搅蛋花，一边怼她，“明星卖人设有几个能信的？你今年又不是十三岁，还信这个？”

　　“唔……”被怼了个正着的季薇，用双手蹂躏着抱枕，仿佛那是自己“前•心肝儿”的脸一样。

　　“还吃晚饭吗？”慕真真从厨房探出头来，“还是已经气饱了？”

　　“吃！”季薇答得气壮山河。

　　慕真真无奈地笑了，又摸出一包方便面。

　　她和季薇原本是小学同学。小学毕业之后，两人各奔东西。不过缘分这种东西，真是妙不可言。大一的时候，她们竟然在同一所大学又相遇了。

　　这么算起来，两个人也有十几年的交情了。

　　慕真真从小就能通过文字辨别真假。谁写的是真话，谁是在撒谎，只要看颜色就行，一目了然。记得小学三年级，老师让她这个学习委员去给大家读作文。她望着方格纸上，那惨绿的大字，犹豫了好半天——

　　【长大以后，我要做一个伟大的人。我要像爸爸那样，不在乎钱，把服务人民放在第一位！】

　　那是班上一个叫王朗的男生的作品。前半句倒是赤诚的红色，但后半句，就是油亮亮的绿了。

　　慕真真不知道，假的是那句“不在乎钱”，还是“服务人民第一位”，又或者两者都有。犹豫了很久，她还是放下了作文，小声对老师说：

　　“老师，能换一篇念吗？”

　　老师疑惑地拿过作文纸，看了两眼之后望向她：“王朗同学的文章，有什么问题吗？”

　　总不能说他在撒谎。就算说了，也没人信。年幼的慕真真，选择了沉默。

　　放学之后，王朗堵在了校门口，抱着双手装酷：“慕真真，你在老师面前那么说，是故意给我难堪吗？”

　　小时候的慕真真，还没练出“慕怼怼”的好本事。那时的她，是个单纯又乖巧的好孩子。面对王朗的挑衅，她手足无措地抱紧了书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色盲，”王朗摆明了是要一报还一报，他把头一昂，高声宣告，“全校体检，就你看不到画上的数字！”

　　他扯着嗓子说这句，就是存心要宣扬出去，要让慕真真难堪。

　　周遭放学的学生听见了，果然纷纷侧目，将好奇的目光投降了被称作“色盲”的女孩。

　　第一次被人揭穿自己的短处，还是在这种公开场合，慕真真的心里一阵酸涩。但她还来不及细品这种滋味儿，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奔跑声。

　　接下来的画面，就像是动画片被定格了一样——

　　第一格，奔跑而来的灰裙子女孩，飞身抬起了右腿。

　　第二格，王朗瞪大了双眼，一脸的得意变成了惊恐。

　　第三格，女孩的脚还没踹到男孩，后者就因为慌张躲避，而摔了个屁股墩儿。

　　定格结束，女孩横起左手，右手比了个“八”，指尖对准了趴地上揉屁股的男孩儿，摆出了与动画片里美少女战士相同的POSE：

　　“代表月亮，消灭你。”

　　这就是慕真真和季薇的初识。

　　季薇从小就神经大条，情商也是异于常人。当年幼的慕真真，眼里闪着名为“感动”的星光，小声呢喃着“谢谢你帮我”，向这位同学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时，季薇回应的第一句话，却是一个没神经的问题：

　　“你觉得我这条裙子，是个什么颜色的？”

　　“……”

　　慕真真瞬间无语。这一刻，她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孩，对人伤口捅刀子的能力，跟王朗也差不了多少。

　　不过很快的，慕真真就发觉了季薇与王朗等人的不同。季薇问的那些关于色盲的问题，并不是出于歧视，而是出于好奇。

　　季薇不是那种说一套做一套、心口不一、爱撒谎的人，她就是那么个直肠子，口没遮拦的，黑是黑，白是白——对于慕真真来说，季薇成了她最不用防备、不用去思考“是真？是假？”的存在。

　　只不过，慕真真怎么也想不到，当初那个代表月亮替天行道的女战士，在十几年后，竟然会变成一个满口“心肝儿我爱你”的追星少女。

　　现在，这位疯狂的追星少女，正在一边吃着泡面，一边哀悼自己逝去的恋情。

　　季薇的右手举着筷子往嘴边送，不停吸溜着面条的她，两只眼睛简直黏在了手机屏幕上。下一秒，她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咬断了满口的泡面，左手狠狠地按下了手机上的发送键。

　　“我决定了！脱粉！”

　　慕真真瞥她，“不爱你的心肝儿了？”

　　“不爱了，”季薇答得斩钉截铁，“我也知道明星都要卖人设啊！如果只是人设崩了，我还不会那么生气！但是我不能忍的是，司霖他竟然这么对待小动物！啊啊啊啊！老娘忍不了！从此一刀两断，恩断义绝！”

　　为了证明她的决心，季薇退出了“霖霖后援会”的QQ粉丝群，随手将手机扔到了沙发上。这个简直是“人类双手的延续器官”的物品，顺着柔软的靠垫，弹跳了好几下，才终于消停下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慕真真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女施主，你悟了。”

　　季薇白了她一眼，化悲愤为食欲，抬起大碗，把面汤都给喝光了。

　　此时的慕真真和季薇，都没有想到，在短短的七个小时之后，她们就将迎来人生中第一次的网络暴力。

　　凌晨两点半，季薇的手机铃声响起了。

　　睡眠较浅的慕真真，首先被惊醒了。她打着哈欠推开卧室门，走进黑暗一片的客厅，在沙发前捡起季薇的手机，一边嘀咕着“这家伙真是的”，一边要将手机调成静音模式——

　　“叮叮叮叮叮叮——”

　　一连串的短信铃声，连成了疯狂的轰炸。

　　一条接一条的信息提示，跃出了主屏——

　　【下地狱吧，贱人！】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你等着！我绝对不会让你好过！】

　　慕真真瞪大了双眼，睡意瞬间被驱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暗夜之中，屏幕上那一行行的文字，呈现出了代表真实的红色。

　　腥红的，仿佛是滴落的鲜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