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里,朋友圈都纷纷转发暴风将要进入山东半岛的消息。上午,我的手机中收到应急公益短信:第9号台风“利奇马”即日起至13日影响我省,请关注预警信息,加强台风暴雨防范,减少户外活动,避开低洼处和高空危险物。
一整个上午,大雨滂沱,我和馨馨只能呆在家里。孩子玩腻了,嚷嚷着:“妈妈,出去玩。”
“下雨呢,不能出去。”
“我要出去。”
“馨馨听话。”
“妈妈听话。”
“刮风呢,如果妈妈被大风刮走,馨馨就没有妈妈了。”
“馨馨要妈妈。”女儿趴到我怀里,好像生怕我被大风刮走一样,用一双小手紧紧地抱住我。
虽然对于中国式的“苦情教育”深感厌恶,我却时常不得已而为之。比如,儿子生病不肯吃药,我便会双手捂着脸,假装哭泣,每次都会凑效,儿子会扒开我的手,说:“妈妈不哭,我吃药,妈妈,对不起。”
如今回想,过去婆婆总拿自己的苦和累来教育凯杰,自己也该宽容些,从前的深恶痛绝显得荒唐了。
下午,门铃响起,我打开门,婆婆披着雨衣走进屋里。
“妈,这么大的雨,您怎么来啦?”
“这几天有暴风雨,我过来给你送点吃的。”
我接过婆婆手中的袋子,是一包还冒着热气的馒头,“妈,我可以叫外卖,这么大的雨,您别感冒了。”
馨馨抱住奶奶的腿,喊:“奶奶,出去玩。”
我将婆婆的雨衣拿去洗手间,出来说:“妈,您就别回去了,今晚凯杰要值班,您正好在这里陪陪孩子。”
婆婆坐在沙发上,将馨馨抱进怀里,问我:“凯杰不是刚刚值班了,咋又值班?”
“他们医院从每个科室抽调一位副主任,组成了救援小组。”
“玲玲告诉我有个马奇利台风要来威海。”
“利奇马。”我说。
“管它叫什么,就是比马跑得还快。”
婆婆拨通凯杰的电话,“凯杰呀,你记着,咱是医生,治病救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咱不能舍己为人。晚上要是风太大,你要掂量着要不要去救援,路上要是被暴风连车带人给卷走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风太大,你就说自己拉肚子,去厕所躲一躲。”
我坐在婆婆身边,听到凯杰在手机那头哈哈笑,他安抚道:“妈,不会有事,您放心吧。”
婆婆放下电话,见我抿嘴笑着,问道:“心茹,你会不会觉得我没觉悟?”
“妈,不会。”
“这是妈的老毛病,护犊子,你和你大嫂都怪我,我知道。”
“妈,没有。”
婆婆叹一声,说:“咱是老百姓,老百姓该做的事,就是踏踏实实过日子,你姥爷那会就是因为什么男儿志向,把你姥姥一个人丢在家里,自己跑去当兵,结果一去十年,你姥姥受的那份苦,我想想都心酸。”
“妈,凯杰是医生,要听院里安排。”
“心茹,过去,我对你说过写家谱的事,你现在不是写着吗?一定要捎带着把你姥姥写上去。”
“妈,我会的。”
“你姥姥命真苦啊——”
一个下午,婆婆便在讲外婆的事,讲到心酸处,她会用双手盖住沧桑的脸孔抹眼泪。直到馨馨睡去,婆婆还在讲,我静静地听着,好像从没听过这段往事。
“那个颜料老头真是太坏了,老天有眼,让他恶人有恶报。他上山去打兔子,在草丛里拉屎,打猎的人误认为是野兽,一枪给崩了,被人发现时,血都流干了,流出好几米远。”
我记得婆婆曾说,颜料老头是死在庄稼地里的。现在知道,颜料老头的死法是婆婆杜撰的。我不知道,婆婆究竟为那个颜料老头想象了多少种死法。也许,任何一种死法都无法消除婆婆心中的恨意。
雨停了,婆婆起身打算离开,我起身为婆婆递上雨衣,对她叮嘱:“妈,路上小心,下雨路滑。”
“放心吧,我这身子骨摔一跤,不碍事。”
我目视婆婆上了电梯,她在电梯内向我挥手,“回家歇着吧,一会还得接桐桐放学。”
电梯门关上的一瞬,我突然感觉自己的内心有些惆怅。婆婆七十五岁了,这样的挥手道别,还会有多少次?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叮嘱婆婆小心之类的话。
凯杰第二天早上八点多回了家,我见他一身疲惫,问:“昨天晚上参加救援了?”
“没有,妈一整晚电话不断,没办法睡,半夜里,听着风声雨声,索性不睡了。”
我为凯杰端来小米粥,他说:“在单位吃过了。”
我一边喝粥,一边假装淡然地说:“凯杰,妈会不会有一点焦虑症?”
“会吧,每个人都会有。妈觉得现在的日子来之不易,一根弦绷得太紧,生怕好日子被打破了。”
“妈昨天对我讲了一下午关于姥姥的事情,一边讲,一边抹眼泪。”
“我都数不清,妈对我讲过多少遍了,小时候,每次写作文,妈就要提那些陈年往事。”
“我觉得妈不喜欢回乡下,和她的童年经历有关。”
凯杰不赞同的皱眉,“妈只是习惯了城里的生活,和童年有什么关系。”
“在大家心目中,乡下人朴实厚道,可是,在妈心目中他们愚昧无知,比如妈的妈妈,就是因为一种不公平的观念,所以受人歧视。”
“你赞同婚内出轨?只能说明你的观念和大多数人不一样。”
“先不说对错吧,至少这些人无权审判一个出轨的女人。妈对我讲到自己的妈妈被人用鞋底抽打的情景,泪流满面。”
“不说了,不说了。”凯杰语气低沉,表情变得冷峻。
“你只是听妈说那段往事,心情都会沉重,更何况妈是亲身经历。妈深陷孤独,她的痛苦却成为别人茶余饭后,闲暇无聊时的谈资,甚至有些心理扭曲的人会幸灾乐祸,也许正是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让妈变得越发强悍,她甚至想和鬼怪做斗争。”
“是吧,城里谁也不会关心谁,各过各的,还是这里更适合妈。”
“我想说的是,我们无法忘记更无法放下上一辈的苦难。苦难是会延续的,我们只要拥有记忆,就不会活的风轻云淡。”
“你在背台词?”
“是,这些都会写到小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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