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四月和五月续

　　我们很快迎来了婆婆的生日，那天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大嫂为婆婆订制了一个九斤九两重的寿桃，寿桃上红色的寿字异常亮眼。婆婆笑盈盈地夸赞：“还是兰子会办事，我这么大年纪，你买回再好的蛋糕，我也不稀罕。”

　　玲玲马上板起脸，咋咋呼呼道：“大妈，您不稀罕我买的蛋糕？您过生日，孩子们还不能跟您沾点光呀？”

　　大宝和小宝各分得一块蛋糕，吃得满嘴满脸，玲玲将一把奶油抹到大哥脸上，大哥一边擦脸，一边骂道：“玲玲，这这个二百五，太熊气了。”

　　玲玲拍照发朋友圈，大嫂趴到婆婆肩上，让玲玲为她们拍一张合影，大嫂拍完，欲要拉我上前，我挣脱，说：“我不喜欢拍照。”

　　婆婆沉下脸，说：“我的生日扒拉手指头都能数过来，麻烦不了你们几次，赶紧吃饭吧，吃完饭，各回各家。”

　　饭桌上，大家纷纷举杯为婆婆庆祝，轮到我，我举起酒杯喝光一杯红酒，说：“妈，我想问您，是谁告诉您我父母的死因。”

　　“今天是妈的生日。”凯杰用膝盖碰我，我不理会，继续说：“生日年年都有，没什么稀奇。”

　　我迎来大家的一致数落。首先开口的是二叔，“心茹，你这不是诚心惹你妈生气吗？”

　　婆婆说：“心茹，我那天动手打了你，你要是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就打回来。”

　　婆婆正襟危坐，一副心安理得的姿态。

　　凯杰声音低沉地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家吃饭吧。”

　　我的怒火再一次升腾，正是他这种不温不火的姿态，我与婆婆的关系才会走到今天这种剑拔弩张的地步。我对婆婆说：“妈，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告诉您的，或者是您捕风捉影编造出来的。”

　　大嫂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心茹，咱这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的聚到一起，你这样就不对了。”

　　儿子哭闹起来，玲玲将儿子抱给我，说：“哄哄孩子。”她认为孩子会让我平静下来，可我无法自控，继续追问：“我不仅要找到那个人，还要告他诽谤。”

　　婆婆将筷子一摔，问心无愧地说：“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这辈子没惹过事，也没怕过事，是我的错，我认，不是我的错，我也得回头告你个诬陷。到底是谁说起你爸妈的死，我也不知道，小区里时常见面的人，我不知道叫啥，也不知道住哪，下次见面也不一定认识。你爸是被毒死的，这事假的不能说成真的，真的也没法说成假的。”

　　“你拿一个不认识的人编造的谎言，试图击垮我？”我悲愤交加，怒吼着，试图宣泄心底撕裂般的疼痛。

　　我起身，向外冲去。在这个家里，我所能够感受到的只有屈辱。我能够做的就是如同女佣一样重复那些琐碎繁杂的家务，凯杰永远会拿婆婆所受的苦来开脱，可我心里的苦，有谁能体会？

　　恩城和玲玲追出屋外，我说：“我想静一下。”

　　我耳边回响着儿子的哭声，眼前却浮现出五岁那年，我在爸妈遗体前一边摇晃一边哭泣的情景。

　　我回到家，疲惫的坐到沙发上，近乎歇斯底里的发作让我有些虚脱了。我回到五岁时那时而模糊又时而清晰的记忆中，如同在寒风刺骨的冬天洗一个冷水澡，凛然走入我日夜回避的伤痛中。

　　家里只有香烟却没有打火机时，我走进厨房，打开了燃气灶，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燃气徐徐燃烧，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希望能就此引来爆炸，将我炸的尸骨全无，那样，所有的烦恼都将烟消云散。一阵敲门声，我机械地将门打开，凯杰面色阴沉地出现在眼前。

　　我转身走进厨房继续吸烟，他说：“如果吸烟能让你好受一点，你可以一直吸下去。”

　　他的声音很低沉，我不说话，拿烟的手有些颤抖。我熄灭烟蒂，他走近我，拉起我的手臂，将我带到沙发上。

　　“心茹，你在一边吸烟，一边夸大自己的伤痛。”他说话间伸手为我弹掉了身上的烟灰。

　　“你觉得我的痛苦算不了什么？”

　　他用一种相对温和的语气说：“我知道，我对你关心太少，可你不应该伤害自己。”

　　“我只是想冷静一下。”

　　接下来，我便对凯杰娓娓娓道来关于我父母的死。

　　那天傍晚，太阳仿佛镶嵌于山尖上，我跟随爸妈去后山上割羊草。我们路过瞎爷爷的果园，瞎爷爷也就是养母的父亲，海涛哥的外公。

　　我嚷着：“爸爸，我要吃苹果。”

　　瞎爷爷坐在果园的石屋旁，笑盈盈地说：“吃小的，大的抹了药，省的被鸦雀和馋嘴的人吃光了。”

　　我爸“哎”了一声，伸手摘下一只小小的带着疤痕的苹果。爸爸伸手回来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探在园外的一只大苹果。爸爸低声说：“心茹，别说话，你瞎爷爷知道了，要心疼死了。”

　　爸爸将那只小苹果递给了妈妈，为我将大苹果的果皮啃下来，把果肉递给了我。爸爸咂摸着果皮，直到确定瞎爷爷听不到我们说话，笑说：“真甜。”没过多久，爸爸说肚子痛，我们回了家，他便上吐下泻，口吐白沫去世了。

　　“我爸不是偷，他只是不小心碰掉一个苹果，又不想让瞎爷爷心疼。”我说这句话时，眼神一直停留在凯杰的脸上，我要确定他是和我一样的想法。

　　“我了解，那不是偷。”

　　“我为什么非要吃苹果？如果不是我想吃苹果，爸爸就不会死。”

　　“那不是你的错。”

　　“我爸爸摘苹果是经过瞎爷爷允许的。”

　　凯杰将我揽入怀中,此时，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棉絮一般，那种身心抽离的感觉让我即将化为一缕青烟，就此消逝。凯杰轻轻拍打我的肩膀，我的心神稍稍回转，继续回想我对凯杰未曾讲完的故事。

　　瞎爷爷卖了大半辈子老鼠药，在我儿时零星的记忆中，瞎爷爷敲着一根小竹棍，走起路来比正常人还要快。他背着一只绿色军用包，一路吆喝，大家说他眼盲心不盲，除了天上的月亮他够不着，地上的什么事都能做到。爸爸死的当天晚上，他就因为愧疚服用老鼠药自杀了。

　　爸爸去世的当天晚上，下了一场雨。我记得妈妈说：“这雨下得好，苹果上的药被洗干净了，咱死的一了百了。”

　　妈妈说完便走了，奶奶只是哭，她伤心过度，哭不出声音，不停地拍打爸爸。我年纪尚小，无法完全理解奶奶的心痛，哭喊着拉着奶奶的手，拉不住，我便哭喊着打奶奶。

　　雨停了，天亮了，我和奶奶发现妈妈趴在院中，在她身旁还有一个空空的农药瓶。

　　暂且写到这里吧。痛苦的记忆无需过多渲染。

　　那时候，我更多的是懵然，哭一会，睡一会。一个月之后，奶奶伤心过度，在睡梦中过世了。我的哭声引来了隔壁的养母，就这样我成了他们家庭的一员。

　　凯杰说：“心茹，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要学会放下。”

　　“我放不下，你的童年和我不一样，你不会理解的。”

　　那时候，我从来不认为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的处境感同身受，也从来不期求在另一个人那里得到抚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孤零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