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玲玲就来到家里,她往沙发上一靠,嚷嚷着要我给她洗水果。
婆婆问她:“咋不去餐馆啦?”
她说:“数钱数累了。”
我洗好了苹果,端上茶几,她又要我为她削皮,婆婆嗔怪:“你有手有脚的,都是恩城给惯的。”
玲玲抬起手腕,抚摸自己手上的玉镯,卖弄道:“戴着玉镯子,不方便。”
婆婆道:“玉镯子要是碰碎了,那不是白花了钱,戴个金镯子,还能传给儿孙辈。”
“穷人才穿金戴银。”
“和你爸一样,不着调。”玲玲大口吃苹果,婆婆问:“肚子还没动静呢?”
“不急,好饭不怕晚。”
“人家恩城不缺胳膊不缺腿,守本分又勤快,找你可不是为了给你养儿子。”
门铃响起来,对门女人如我所料,走进来,没带乳胶床垫,倒是一手拿一片面膜,她将面膜递给我,说:
“心茹,我朋友从越南带回来的,你试试。”
婆婆指着玲玲说:“这是我女儿。”
女人坐在沙发上,客气地说:“大妈真有福气,女儿一看也是有福气的人。”
玲玲嚼着苹果,懒洋洋地说:“别夸我,这年月要夸就夸老年人。”
“真幽默。”女人有些尴尬地笑。
“现如今,年轻人看起来花里胡哨的,都是一身高仿,老年人不一样,土埋半截的人,想明白了,倾家荡产高标配,保健品,磁疗仪,啥都舍得买。”
女人大概听出了所以然,讪讪地说:“我们那个乳胶枕头确实不错,还有那个乳胶床垫,睡上去,就好像睡在云彩上。”
婆婆说:“我们这个家庭,花个万八千买个床垫,倒是买得起,可我这人念旧,用过的东西,不舍得丢。”
“大妈,您有福气,即使要买,儿子女儿就还不抢着给您买?”女人看向婆婆,丝毫不在意玲玲那冷若冰霜的脸,“我前段时间,还送给我妈一个乳胶床垫。”
“你妈有福气啊。”婆婆说着,瞥一眼玲玲。
我与玲玲对视,我们心有灵犀,婆婆又中了女人的激将法。
玲玲双眉一挑,问:“可以按揭付款吗?”
女人狐疑的眼神瞅瞅玲玲又瞅瞅婆婆,笑的有些谄媚,“不能按揭付款,现在这个年代,万八千的,大家都拿得出来。”
玲玲有了要买的话,婆婆也就心满意足了,说:“玲玲,你这份孝心我领了,先不买,等过段时间,枕头用的好了,再说吧。”
玲玲对女人说:“等你妈用的好了,再来让我大妈买。”
“我还打算给我爸买一个,过几天就送过去。”女人看得出玲玲对她的抵触,谄媚地说:“玲玲,我们可真有缘,我爸妈也没登记,搭伙过日子,老两口的感情比原配夫妻还要好。”
“搭伙过呀?本地老头?有房吧?”
“有两套。我干这个就是为了把好的产品推荐给大家,也不是为了赚钱,顾客要买,我就卖,顾客不买,还是朋友,顾客说要考虑,我耐心等。”
“这年月,谁还靠做微商赚钱呀?让你妈赶紧和你后爸登记,两套房产到手了,那可比做微商赚钱快。”
“玲玲,你说什么呢?”婆婆板着脸嗔怪。
“大妈,我说的可是大实话,您和我爸不登记,那是因为我爸穷的叮当响,人家的后爸不一样,有房产。”
话不投机,女人讪讪地离开。婆婆拉下脸,劈头盖脸对玲玲一顿数落:“城里不比乡下,家家的院门都敞着,冬天里,没事就是串门拉呱,城里家家关上门,谁都不认识谁,我好不容易找个人聊聊天解解闷,你冷言冷语给我轰走了。”
“闷了就看电视,看新闻。”
“电视瞎编,新闻扯淡。”
“听瘟神扯淡,你就不烦?这种女人,她是双眼皮,就会说双眼皮好看,她是单眼皮,就会说单眼皮好看,她要是歪鼻子斜眼,就会说自己心灵美。大妈,您咋就看不出,人家就是觍着脸来吭你钱的?”
婆婆立马火冒三丈,“我知道,是心茹支应你来的,你们合计起来,把人家赶走。我进城十年,给你们各家打帮手,忙里忙外的,没时间找人聊聊天,遇上个能说上话的,你们合计起来把人家挤兑走,你们就是看不上我舒坦。”
“大妈,您当人家是忘年交,人家当您是冤大头。”
“我知道,你们是心疼这几百块钱,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凯杰拉扯大,累断了腰筋,供他上大学,他现在出人头地了,花几百块给我买个枕头,不称你们的心了。”
“大妈,这枕头真好吗?”
“好不好,撂在其外,你们舍不舍得为我花钱,我看的一清二楚。”
从那之后,对门女人打消了给婆婆推销的念头,我们也只是见面寒暄,我从此解放了耳朵,不用再听她八卦。她不再频繁地来家里,婆婆时常怪我生性冷淡,家里连个串门的人都没有。我说,大家都很忙,有礼貌的人,不会轻易打扰别人的生活。婆婆说,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早晚得把日子过成一潭死水,不,她说一缸死水。婆婆时常会说乡下好,至少院子里还时不时来只串门的猫和狗。我说,妈,您时常回趟乡下,也好照顾二叔。婆婆说,我用不上她。我说,妈,这是您的家,我怎么会用不上您呢?婆婆说,自古以来,儿媳妇对婆婆都是阴奉阳违。我说,妈,您说错了,是阳奉阴违。
对门女人一段时间不曾来家里,婆婆好像没着没落似的,主动敲门,去她家里串门。那天婆婆去了个把钟头,回来带回了一棵君子兰,两棵虎皮兰。这种盆栽家里都有,时常发芽,从盆里移出来便是,可婆婆却好像得来了宝贝,说什么礼轻情意重,乐颠颠地送给她一桶花生油。她要送就送,送前还要患得患失的计算一番。这些花生油,可得一袋子个顶个的花生才能打出来的,咱家有几块地比个土炕大不了多少,播种机都进不去,那是你二叔一个种一个种种出来的,一个坑一个坑刨出来的。我不说话,婆婆又说,庄稼人都是这样,拿人家一升米,还人家一斗米。
婆婆将花放到阳台上,马上去小区盆栽店买回三只花盆,顺便在小区公园里提回了两袋土。她一边栽花,一边对我念经。
“君子兰是有灵性的,按照常理是每年开花的,可是家里的女主人要是不旺财,它就不爱开花。你看看,咱家这棵,从来就没开过花。”
我不说话,哄着怀里的儿子,权当没听见。
婆婆又说:“这花呀,要是家里有喜事了,它会提前开,你说神奇不神奇。人家对门的君子兰,年年开花。夫妻和和睦睦的,日子欢欢喜喜的,这花开的格外好。”
我冷声回应:“妈,您怎么知道他们夫妻和睦?他们可能只是吵架声音小了点。”
婆婆抬头瞪我半晌,数落道:“你这不冷不热的性子,花都不爱开。”
我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怼她一句:“妈,咱这家里可不只我一个人。”
那段时间,我一改常态,对婆婆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有点短兵相接的架势。我每次想要与婆婆硬碰硬,她都会拿凯杰小时候的事来说事,那些陈年旧事越说越溜,我只怪凯杰不是我生的,不是我养的。凯杰对我的态度异常冷淡,我选择了默认,日子得过且过就是了。
玲玲时常提醒我,很多夫妻离异都是因为婆媳关系紧张,她劝我缓和与婆婆的关系,对凯杰要多些甜言蜜语。我不以为然,不过,事后,我觉得玲玲的话确实有道理。
那天,我去医院做盆底肌恢复治疗,在走廊里,看见凯杰与一位年轻小护士谈笑风生,态度异常亲切。女护士不知道对他说了什么,他伸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在餐桌上对凯杰说:“你们医院那位年轻的女护士很漂亮。”
“哪位?我们医院有很多漂亮的女护士。”凯杰漫不经心地说。
我看他一眼,冷言冷语道:“为什么你回到家里,要么玩游戏,要么进房间睡觉,每天早上过来看一眼儿子,就好像是完成任务,在医院里,对女护士有说有笑的,众目睽睽之下搞暧昧,你不怕同事们说三道四?”
“发什么神经,只是开开玩笑,就是搞暧昧了。她刚从护校毕业,二十出头,情窦未开,压根不会往男女关系上想。”
“你看起来很失落,我没说男女关系,是你自己说的。”
婆婆冷声道:“比你年轻漂亮的女孩多的是,凯杰要搞男女关系,你们结婚前就搞了,等不到现在。”
“妈,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
“我在这,就不是你俩的事,凯杰每天上班已经够累了,再回来看你不冷不热的,那是累上加累。”
“妈,您别说了。”凯杰颓丧地央求。
“妈,你们要是看着我累,我可以带桐桐走。”
婆婆看一眼凯杰,“你看看,你娶回来的媳妇,这是吓唬谁?谁招惹她啦?想走自己走,别带走我孙子。”
凯杰颓丧地起身,坐在沙发上,愣神片刻,拿起手机,玩起了游戏。我应该理解为,他在电动游戏中宣泄内心的压抑吧?除了工作,应酬,他只有这一个爱好,我没有理由剥夺。可是,我每次看到他风轻云淡地玩游戏,又会莫名恼怒。
女人的第六感常常是敏锐的。那段时间,凯杰频繁地和另一个人聊天。我不确定是什么关系,但我确定是一位女孩子。
那晚,我偷偷溜进他的房间,查看他的聊天记录。我出奇的冷静,即不悲伤,也不惊讶。
“大叔,你好吗?”女孩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
我嗤之以鼻,这种称呼在韩剧里看过,现在,那些年纪轻轻,却强悍无比的女孩子,没人会如此称呼。
“好与不好的概念很模糊。”凯杰回复。
“我好累啊,累得时候第一个想到你。”
“为什么?”
“因为你看起来比我更累,哈哈。”
“别闹了,你要好好工作。”
“大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一定要保密。”
“说。”
“今天这位产妇,膀大腰圆,浑身肉浪,她分娩时不会用力,只会一个劲喊叫。我鼓励她要坚强,她反而责怪我,说我只会傻看着她受罪。我为她缝合侧切部位时,狠狠地教训了她。”
“?”
“我把注射的麻醉药留下了大部分,相当于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为她缝合,她哭天喊地差点昏死过去。”
我读到此处,回想缝合时的痛楚,几乎想认识这位女孩,狠狠地甩她一记耳光。
“恶毒,禽兽。”我在心里咒骂。
凯杰下面的话却是温和的,甚至有哄弄的意味。
“不能胡闹,你的路还很长,以后会经常遇到那些蛮不讲理的病人。”
“我就是要教训她,以后遇到这样的女人,我还要教训她。”
“我们是医护人员,即使有个人情绪,也不应该对病人发泄。”
“那么,大叔,你的个人情绪会对谁发泄呀?有人说,一个人会把负面情绪发泄给最亲密的人,你是这样吗?”
“没有,我总不能对我妈发脾气吧。”
“你的爱人啊。”
“她现在带孩子,我即使不说话,都容易触雷的。”凯杰发过去一个大哭的表情。
“好了,我要休息了,以后不要胡闹。”
凯杰翻动身体,突然坐起来,他一把夺过手机,说:“发什么神经,为什么偷看我聊天记录?”
“你有什么不想让我看到的记录?”我问。
“如果怕你看到,早就删除了。”
“可能是你不舍得删除,要留作纪念呢?”
“发什么神经。一位二十岁的小护士,毕业后在我们科室实习,后来调到妇产科,在餐厅里遇见,她就加了微信。”
“就是上次我在医院看到的那位。”
“哪位?”
“你亲昵地敲她脑袋的那位。”
“为什么敲一下脑袋,就是亲昵?我可以每天敲你脑袋。”
“我不怪你,你们充其量只是暧昧关系。我反而担心女孩会陷得太深,伤了自己。”
“就是玩心重,不会往那想的。”
“你看起来很失落,也许她是要试探你的态度。”
“试探什么?”
“我已经把你们的微信聊天截屏发到我手机上了,我要去你们医院告她虐待病人。”
“你疯啦?”
“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为产妇缝合,那是虐待,她还敢告诉你,她觉得你是他生命中最值得信任的人。”
“不管你怎么想,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事情。更何况,那只是她的一个玩笑,她不可能真的不给产妇打麻醉剂。”
“你在维护她?一个恶毒的女孩子在你心目中很可爱。”
“我没说过她可爱。”
“你的语气是带着哄逗的意味。”
“随你怎么想,我明天还有手术,我要睡觉。”
婆婆起身过来一看究竟,我理直气壮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婆婆,婆婆道:“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病人不知好歹,就该整治她,这叫以牙还牙。”
“妈,这样对待产妇,您不觉得恶毒吗?”
“拿针扎她一下,就是恶毒啦?那她拿护士不当人,就不恶毒啦?”
“妈,她用针缝合病人的伤口,不是衣服。”
“我要是护士,我能把她的嘴缝上。现在的人,越来越丧良心。凯杰当实习医生那会,我去医院看他,刚好碰见一个病人在怪他,凯杰站着,病人躺着,把凯杰当罪犯一样审问,那会,我都后悔让凯杰当医生。”
婆婆说完回房间睡觉,凯杰重新躺下,把头裹在被子里,我回房间,越想越愤懑。这件事在我心里作怪一个星期,过后我找来玲玲商量。
那天,我们照旧让两个孩子玩玩具,我们坐在沙发上闲聊。
我说:“我要去医院举报这个恶毒的护士。”
玲玲冷哼一声,说:“人家可以说和二哥开个玩笑,到头来,出丑的是二哥。”
“不给病人打麻醉剂,直接缝合的是那个护士,又不是你二哥。”
玲玲好像在我身上发现了宝贝,神态诡异地瞪着我,我没好气地说:“你贼眉鼠眼看我干什么?”
“你对二哥不放心?没有安全感吧?”
我瞥她一眼,冷声说:“如果真是那样,我还脱离苦海了呢。”
“二哥从小智商高,情商低,他决不是搞暧昧,更不会发生婚外情。”
我一副愤懑的语气说:“如果这位小护士攻势猛烈,你二哥招架不住呢?”
“放心吧,二哥的责任感是从小养成的,就算有一天你瘫在床上,他也不会去招惹其他女人的。”
玲玲摆出一副说教的派头,对我逐条分析:“第一,这位护士也许只是开个玩笑,她是不是真的那样做了,我们无法确定。第二,即使她真的做了,也只是给产妇一点小教训,我们不需要兴师动众的。第三,问题的关键是,我们举报她,对自己没有一点好处。”
我瞠目结舌了良久,愤愤地说:“一个腔调。”
玲玲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我又加重语气,恨恨地说:“一副嘴脸。”
玲玲得意地笑,我怒骂:“一路货色。”
玲玲对我取笑道:“你也只能在我面前发泄一下,怪你不会哄大妈开心,人家说得好,媳妇能把婆婆哄好了,就是给婚姻上了一道锁。”
“你大妈土埋了大半截的人,脸上没一点慈祥,毛孔里都透着狠劲。她没有血,没有肉,只有骨头连着筋。她恨不得腾云驾雾,像孙悟空一样,大闹天宫,翻个筋斗云。”
玲玲一阵哈哈大笑,说:“太恰当了,我看着大妈走起路来,甩胳膊甩腿那架势,就觉得好笑,可没想到孙悟空。”
“孙悟空还怕观音菩萨的紧箍咒,可她天不怕地不怕,连鬼见了她都得绕道走。她在这里压根不是帮我,分明是来监视我,指挥我。”
那段时间,我真是鬼使神差,发了疯,着了魔一样,每时每刻惦记着凯杰的微信朋友圈。每天晚上,等婆婆和凯杰睡去,我都会像窃贼一样溜进凯杰房间。他的微信群还真多,什么铁杆群,医院群,医学交流群,科室群,党员群,中学群,高中群,大学群,还有个小鸡朝天群。
我暗自嘀咕,群还真多,怪不得每天回家就玩手机,恐怕给他删几个,他一时半会都不会察觉。我查看了小鸡朝天群,这些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竟然什么笑段子都敢说,想要删掉。转念又想,自己的群也不比凯杰少,宝妈群,玩具群,婴儿用品群,同学群,还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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