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间,我来到养母家门口,葡萄藤上只挂着零星的叶片,几串葡萄用白色的纸袋罩住,显得孤零零的。养父一个人在正屋摆起了方桌,方桌上摆放着茶具。
“爸。”我在院中央喊。
“心茹,你来了。”
我坐到方桌前,养父为我倒了一杯茶,说:“你有些日子没来了。”
“房客生了宝宝,我在家打帮手。”
“这人是什么底细,生孩子也没人照顾,你可别好心惹上麻烦。”
“爸,不会的。”我说。
养父喝一口茶,说:“你哥又卖起了酸奶,新来的内蒙小姑娘,会做酸奶,奶豆腐,说是要开店,你妈今天也去帮着卖。”
我在海涛哥养殖场见过那个女孩,细弯的眉毛显得俏丽,嘴角带着那么一股子骄傲。女孩身材瘦小,干活利索,只是左腿有点跛,和父母一家三口都在海涛哥那里打帮手。
“这小姑娘人不错。”养父说:“你哥三十四了,我的意思是身体缺陷没什么,能过日子就成。你妈说还要观察一下,说小姑娘说话时眼睛滴溜转,人太精。”
我不说话,养父说:“你妈说想给你哥找个信佛的女孩。你有机会掏掏你哥的底,他养羊杀羊,喝酒吃肉,找个信佛的女孩,日子能搭调吗?”
“爸,过几天,我去哥的养殖场看看。”我说。
“你哥再拖几年就四十了,他就是有能耐捅破天,也是个养羊的,本地姑娘不彪不傻的,没人能看上他,就是外地的,年纪轻轻的,模样俊俏的,也不一定能看上他。”
我沉默地喝茶,茉莉花淡淡的香味充溢鼻间。我留意到养父之前零星的白发又变得浓密了,若是有机会,我真想亲手为他染发,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拒绝。我与养父之间永远存在那么一段不可触摸的距离,记得那时候,他腰痛,我说帮他捶捶,他说不用,捶了也是疼。我曾为他买过一只电动剃须刀,他从来没用,一直放在抽屉里。前些年,我为他买过一双老北京布鞋,他放进了橱柜里,好像要永远留作纪念。如此一来,我能够为养父做的,也便是这样静静地陪他喝会茶,听他说说话。
我时常感觉养父对我的孝顺是一种无法受用的一种姿态。而养父对我的关心,我却能够深切地感受到。那些年,他摆旧书摊时,时不时会送我一本他觉得对我有益的书籍。譬如托尔斯泰,普希金,泰戈尔,钱钟书,好多中外名家的书籍,他认为好的,都会送给我。我时常会听他对养母说:心茹大了,爱漂亮了,多给她买些好看的衣服。其实,在我心底,对养父的感情胜过养母。
我们说话间已近晌午,养母回来了。养母这几十年与任何人都是客客气气的,当然也包括我。从小到大,她没责备过我,讲道理也总是轻言细语的,而我也总是小心翼翼地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
养母走进屋,我站起身来,喊她:“妈,您回来了。”
养母坐在方桌前,脸上带着一丝倦意:“心茹,我在小区高层那摆摊为你哥卖酸奶。”
“改天我有时间,也去帮海涛哥做一下宣传吧。”我说。
“你忙自己的事,让你哥自己折腾吧。我早上蒸了一锅包子,在这吃完再走。”养母起身拿出包子,盛出了稀饭,我们便吃起来。
包子是素馅的,淡而无味。吃饭的时候,我们从不说话,这是从小养成的规矩。养母不喜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任何话一定要想明白了再说,仿佛一句无心的话便会引来一场灾难。
这些年来,养母从未向我灌输过佛教思想,可她算得上一位虔诚的居士。威海的金顶寺和广福寺,仙姑顶,都是她的常去之处。每月初一或十五的法会,她都很少缺席。养母时常会和那些佛教居士们一起去放生,她把小商贩们出售的兔子养大,然后放到野外,或者从市场上买几条活蹦乱跳的淡水鱼放回水库。养父曾经让我劝说养母,家兔放回野外,也是个死,她这是瞎折腾。我答应过养父,却从未对养母提起,我觉得一个人的信仰若是被击破,那是一件极为残忍的事情。
说说海涛哥吧,在这个世界上,我想与任何人保持距离,却想和他走的更近些。我对他存有某种感情上的依赖,其实,我只想从他那里了解我父母的死,毕竟那时候,我只有五岁,而海涛哥已经九岁,他或许会知道的比我更多一些。
在我二十岁那年,海涛哥曾将一粒葡萄递到我嘴边,我别过身去,低声说:“你吃吧。”
我们的小举动被养母看在眼里,她语重心长地说:“你们都大了,兄妹之间要有分寸,别让街坊邻居笑话。”
我知道了养母的心意,便刻意与海涛哥保持距离。有一次,海涛哥在果园里颇有深意地对我说:“心茹,妈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咱俩本来就是兄妹。”我说。
海涛哥用一种沉滞的语气对我说:“心茹,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你不用觉得自己亏欠了谁。”说实话,这一番话一直困扰着我,他在暗指什么?我想追问却问不出口。
我们吃完午饭,我便想帮养母收拾碗筷。她阻止我说:“我现在还能动,用不着你帮我。等哪天,我腿脚不利索了,再不用你,那就是生分了。”
养母自己收拾碗筷,在锅灶旁的洗菜盆里洗起来。她的动作极轻缓,哪怕开橱柜,向橱柜里放碗,都几乎听不到声音。我静静地看着,时常感觉养母就像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爬在屋檐上,她在悄悄打量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我知道他们有午睡的习惯,打算离开。海涛哥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我杀了一只羊,两块羊排,你们一块,心茹一块。”他放下羊排,头也不抬地去了厕所,从厕所出来,见到我,笑说:“心茹,你在这。”
海涛哥进屋坐在一只马扎上,笑说:“心茹,我前些日子建了个花房,你抽空去看看,好些我都叫不上名字。”
海涛哥看一眼养父,说:“等哪天,让爸在市场上卖花,省的每天在家里抽闷烟。”
养父说:“你妈去帮你卖羊奶,我帮你卖花,你什么时候成家立业?”
“早晚的事,心茹一结婚,我马上就把儿媳妇给你们娶进门。”
养母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海涛哥,说:“我每次去山上,都见你对那个内蒙小姑娘呼来喝去的,人家不是你的使唤丫头,说话要注意分寸,人家的爸妈还在跟前,你让人家爸妈怎么看你?”
“爱怎么看怎么看,我对丽丽大呼小叫,那证明我没把她当外人。”
海涛哥变得直率粗粝,和从前那个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他判若两人。
养母语调平缓地说:“你不能因为自己有老板这个身份,就志得意满,人家表面上对你客气,可心里怎么想的,你不知道。”
“嗯,妈,我知道,知道。”大概海涛哥对这番话听了无数次,急切地应答。
“威海依山傍海,虽说环境好,可房子贵,工资低。很多年轻人都去韩国日本打工,外来人口,人家为了落地生根,都要找个有三险一金的工作,你什么保障都没有,人家给你干活,心里要感念着。人家小姑娘要不是残疾,年纪轻轻也不会在山上养羊。”
海涛哥皱起眉头,说:“妈,那怎么能叫残疾呢,她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残疾就是残疾,我是就事论事,不存在歧视。”
养父看一眼海涛哥,说:“对人家小姑娘好点,女孩多得是,能踏踏实实干活的不多。”
海涛哥瞅一眼养父面前的一盒红塔山,说:“爸,能不能上个档次?您平常也不出门,最大的消费就是买盒烟。”
“再好的烟,也是抽一口,吐一口,谁也没吞进肚子里。”养父说话间熄灭了烟蒂,海涛哥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盒软壳中华,递给养父一支,亲手为养父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
“爸,您这话就错了,不是常说吞烟吐雾吗?烟是吞进去了,雾是吐出来了。”
海涛哥说完,问我:“心茹,你抽什么烟?哪天,我让朋友从韩国给你带回点女士香烟。”
我不喜欢在养母面前说起自己抽烟的事情,低声说:“我不常抽,不用。”
海涛哥将中华烟移到我面前,说:“抽一支,试试呛不呛。”
我不喜欢在养母面前抽烟,我觉得,她不会喜欢我吞烟吐雾的样子。
养母好像知道我的心思,转移了话题:“海涛,你杀的这只羊,是公羊还是母羊?”
“公羊。”海涛哥对我努努嘴,又说:“不管公羊母羊,卖给别人也一样是杀,就算我是菩萨心肠,也不能给母羊养老送终吧?”
“那是两回事。母羊为你下崽儿,为你产奶,你得感念着。卖给那些常年杀羊的屠户,最起码,他们杀羊动作熟练,羊少受点罪。你要知道,没有这些羊,就没有今天的你,做人一定要懂得感恩。”
这样的谆谆教导,海涛哥应该听过无数遍,他“嗯嗯嗯嗯”的,不住地点头。
海涛哥吸一口烟,吹出了眼圈,养父闷声问:“这些日子,去相亲了吗?再没听见动静。”
“相亲要有啥动静?”海涛哥笑说:“婚介介绍的女人,有模有样的少,大多都是托。”
“啥托?你从来就没认真过。”养母板着脸嗔怪。
海涛哥熄灭了烟蒂,说:“前几天刚见过一位,那女人简直是珠光宝气的,名媛范,说喜欢西餐,去了西餐厅,点了一份七分熟的牛排,我心想,我吃不了生牛排,要个全熟的吧。人家小声说,全熟的牛排不够嫩,那我就说了个八分熟,人家又说,点牛排要说奇数。”
我忍住了笑意,海涛哥说:“在威海有真正的西餐厅吗?哪个店能请来欧洲的厨子?跟我整那些里格楞,我一气之下,说了句,要一分熟。服务员说:‘大哥,我们这里不卖生牛排。’我就说,那我就看这位美女吃吧。结果,这靓女甩屁股走人了,回去跟红娘抱怨,说我穷抠,连份牛排都不舍得吃。”
养母并不觉得这段子有什么好笑,语重心长地说:“婚姻这事,一定得讲究门当户对。这种女孩子咱不能处,那是耽误大家的时间。”
“妈,她就是个托,我一个养羊的,到了红娘嘴里,就成了什么养殖公司的董事长,我也被他们变成托了。自从我把资料给了婚介所,原来的号码都不能用了。
养母说:“我也开过几年婚介所,从来没听过托这一说,现在的年轻人心浮气躁,眼高手低,对自己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婚介所想要维持下去,只能这样做。”
“妈,您怎么替外人说话?我被红娘搞的头都大了。”海涛哥又对我说:“心茹,我电话号码换了,等一下微信发给你。”
“嗯。”
他又问我:“你现在需要钱吗?”
“不需要。”
“哪天需要告诉我,你那十万块已经变成十三万了。”
养母说:“当初要不是心茹把自己的拆迁款拿出来,你哪能养那么多羊,有钱了,就赶紧还给心茹。”
“妈,我有数,我这是帮心茹存嫁妆呢。”
前段时间,海涛哥还告诉我,我的十万块变成了十二万,今天又变成了十三万。其实,假如海涛哥说他没能力还我,我也一样会欣然接受的。除了我们兄妹之间微妙的感情不说,养父养母对我的养育之恩,也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我回到家中,玲玲正在给孩子喂奶,她哭红了眼圈,这倒出乎我的意料。
“月子里流泪,对眼睛不好。”我说。
她放下孩子,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条粗重的金项链递到我面前,“这条项链送给你,你去打个女士手链和项链。”
“我不喜欢首饰。”我说。
“除了香烟和咖啡,你什么都不喜欢。”她说着放下了项链,又拿起一块手表,对我说:“这块劳力士手表值五万,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他说,离婚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让我照顾好孩子,再等些日子。”
“你就安心在这里住吧。”我说。
玲玲动容地说:“他回去还得对他老婆编一套谎话,说被人抢走了手表和项链,连钱包都放在这里,身份证也留在里面,要再去补办一张。”
“他妻子如果报警,他被查出报假案,后果不是更严重?”
“他说怕万一回去的路上出车祸死了,什么都不能给我们娘俩留下。”玲玲说着又红了眼圈。
为了阻止她悲伤下去,我逗弄起孩子:“喂,肉蛋蛋,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要找大师取个好名字。”玲玲清冷的脸色变得富有光彩,“我对他说了,名字要有寓意,可不能取大了,咱们毕竟是普通家庭,担不起大名字。”
我不解地问:“名字还分大小吗?”
“那当然,名字可是有讲究的。大妈告诉我,她娘家村里有一户,几辈人都是穷人,生了孩子,就取名金豆,银豆,可俩孩子都去了。被名字压的,穷命的人,衬不起富贵名字。”
“你信这个?”我问。
“你不信呀?”
“或许只是巧合吧。”
“你要是不信鬼神,这辈子可真是孤魂野鬼,生活对你就是份苦差事。”
我没好气地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有信仰的人就好像行尸走肉。”玲玲这话有些刺耳,可从她嘴中说出,我也见怪不怪了。
“你那是迷信,不是信仰。”
“中国人的信仰就是迷信。顺风顺水,春风得意时啥都不信,有个七灾八难大病小情的,就想起求神拜佛了。”
“你的医生二哥也相信鬼神吗?”我问。
“当然了,我大伯忌日,他再忙都会去祭拜。”
“那只是一种怀念的方式。”
“先不说信与不信吧,人活一辈子,总得有个仪式感吧,去父母坟前磕头烧纸钱,这总是应该的吧。”
玲玲的话让我窘迫,她似乎看穿我从未去父母坟前祭奠过。
“在心里怀念也一样。”我的话显得没有底气。
“那会让你失眠失眠再失眠,抑郁抑郁再抑郁。”她说完,再一次对我提起:“你真的应该去测一下有没有抑郁倾向。”
我们说话间,孩子“嗯哼”了一声,玲玲打开尿布,说:“拉臭臭了。”
她动作熟练的换下尿布,顺手交给我,我用手指捏住,厌弃地说:“好脏。”
玲玲瞥我一眼,说:“脏啥?”
她一边为孩子铺尿布,一边对我说:“我要是哪次不小心在大妈面前说了‘脏’字,大妈那眼神就好像看见鬼了。她说脏字会引来脏东西。”
“什么脏东西?”
“妖魔鬼怪。”
“那是封建迷信。”
“如果有缘分,你和二哥能走到一起,大妈说有鬼,你就要信鬼,别那么较真。”
我白她一眼,说:“真能扯。”
“咋了?你觉得我二哥配不上你?”
“我和你二哥八竿子打不到。”
玲玲嘴角一撇,轻蔑地说:“最瞧不起你们这些坐地户,住着拆迁房,花着拆迁补偿款,高不成低不就,活的比猫狗还自在。”
我毫不客气地回敬她:“总比有些人强取豪夺更体面。”
她不急不火地问:“你含沙射影说我抢人家男人?”
“你多想了,或者是你心虚了。”
玲玲眉毛一挑,心安理得地说:“我心虚?那是破釜沉舟的勇气,那是穷人的生存法则,你不抢,没人会送到你手上。”
我转身离开,回房间点上一支香烟,烟雾缭绕的感觉让我仿佛孤身一人行走于雾中,如其说,我喜欢这种感觉,倒不如说是习惯。
夜深人静了,我听到孩子的哭声和玲玲的安抚声。我看一下手机,已是凌晨一点钟,满屋的烟雾让我透不过气来,我拉开窗户,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感悟:无论眼下的生活是怎样的,内心独有一片空间留给了自己,那是一片时而平静时而波澜壮阔的海。
说实话,这个小生命的到来,仿佛让我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透来一丝光亮,让我对生活又有了一丝希冀。随之而来的,关于爱情,关于婚姻,关于我是否会拥有一个可爱的宝宝,这些问题又带给我无尽的惆怅。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早上,婆婆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了。她左手一只鸡,右手一篮子鸡蛋,一进屋便用她惯有的大嗓门,对我们说:“我回了一趟乡下,买回一只鸡,一篮子鸡蛋。”
她将手上的东西送进厨房,从玲玲手中抱过孩子,说:“现在想在村里买点土鸡蛋要有点交情才行,家家都留着供应城里的儿女。这是你新贵大爷卖给我的,他托你二哥找大夫看过病,不肯要钱,我硬塞给他的。你哥帮了乡里乡亲的,那是咱家的荣耀,咱不图名和利。”
婆婆坐在沙发上,只顾看着怀中的孩子,我和玲玲面面相觑,我想她和我的想法一样,老太太气喘嘘嘘的,为什么要一口气说这么一大通话。
“哪来的烟味?”婆婆缓过神来,猛不丁问。
我尚未缓过心神,玲玲说:“心茹爸爸来过了,他怕呛到孩子,就在心茹房间吸。”
“年纪大了,空闲多了,烟瘾就大了。”婆婆颇为理解地说。
那时,我尚且不知道,玲玲为什么要对婆婆隐瞒我吸烟的事情,我想也许是为了改变婆婆对我的态度,毕竟我与婆婆的第一次相遇是不太愉快的。而我对婆婆也有几分畏惧,想象着她知道我吸烟后的鄙夷,我甚至有些羞惭。之后我与婆婆同处一室的那段时间里,我从未在家里吸过一支烟。
之后的几天里,我很快便知道玲玲隐瞒我吸烟的用意。那天周末,我下班回来,为孩子买回一套衣服。婆婆客气地说:“心茹,玲玲多亏有你。”
玲玲说:“心茹的爸妈都是退休老师,人家可是书香门第。心茹不只是一位作文老师,还是一名月入过万的作家。”
“月子里少说话吧。”我嗔怪。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婆婆对我的态度显得殷勤。
那天,婆婆从市场上买菜回来,我正要外出,她说:“心茹,我马上做饭,你吃完再走。”
“阿姨,我出去吃就好。”
“听我的,一家人不用这么外道。”玲玲在房间里态度诡秘地看着我。
玲玲抬高声音说:“你用双手托住了孩子,你救了我儿子,就算成不了我二嫂,你也是我姐妹。”
吃饭时,婆婆不动声色地摸起我的家底。
“心茹,你爸妈身体都好吗?”
“挺好的。”
“你是独生女吧?”
“我有一个哥哥。”
“老师能生二胎吗?”
“这个社会有门路就没有办不成的事。”玲玲说。
“那是,老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生你大哥时正是计划生育搞的正严的时候,村里生了孩子的妇女都得结扎。我去村书记家炕沿上一坐,对他说:我妈是心脏病死的,我要是上了手术台下不来,你们谁能以命抵命?村书记一听,再没有大队干部来家里逼我结扎了。”
玲玲道:“大妈,如果您做了手术,就没我二哥了。”
“那是,我没结婚时,算命先生就告诉我,我命里该有两子,我就是砍头也不能结扎。”婆婆说完,又问我:“心茹,你哥结婚了吗?”
“还没有。”我说。
“人家是养殖场老板,身后的姑娘多得是,就是没时间。”玲玲再一次替我回答。
“心茹,你写的是什么小说?”婆婆问。
“大妈,您认识几个字呀?您要看心茹的小说呀?”玲玲朝我挤眉弄眼,我想她的意思是让我保持沉默。
接下来,我便静静地听婆婆说话。
“玲玲她二哥在上海大医院进修,那里有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博士,凯杰是医院的重点培养对象。”
玲玲道:“那么能耐,干脆留在上海。”
“房子都买了,能去上海吗?咱们是普通老百姓,哪里有房子,哪里就是家。”
玲玲撇动嘴角,一脸的鄙夷。
“话说回来,我刚来那会,还真是不喜欢威海。楼都要盖到山顶了,瞅着眼晕,总担心,哪天来一阵暴风,连人带楼都给掀了。凯杰买房时,问我啥意见,我只说两点,不能在山上,不能在海边。海边的房子,来个海啸,跑不急。”
玲玲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海边的房子买不起。”
婆婆不理会她,继续说:“心茹,你这个家,该有的倒是都有了,只是面积小了点,凯杰房子大,150平。我当时对凯杰说,别买这么大的房子,房贷压着,累,凯杰说,要为我和他二叔准备一个房间,为了我们,还特意买了带电梯的小高层。”
玲玲道:“二哥是个大孝子,首付是哪来的?是你勒紧裤腰带一分一分攒下来的,是我爸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婆婆瞅一眼玲玲,冷声说:“你也不用在这说风凉话,我们这把老骨头都是你的,将来攒下来的每一分钱,都是你的。”
玲玲不说话,婆婆说:“凯杰说了,贷款是小事,他做心脏手术,那些小医院都争着抢着请他去为病人做手术。”
“没有二哥,医院玩不转。”
玲玲阴阳怪气的,婆婆冷着脸挖苦:“你行,你倒是去呀?你从小就不是读书这块料,你要是好好读书,我就算是累断了腰筋,也会供你,也省得听你说这些酸不拉唧的话。”
我保持安静,婆婆继续说:“我家凯杰从小没让我操过心。上大学时,年年拿奖学金。小学是三好学生,初中入了团员,大学入了党员。现在去上海进修,那是为以后考研究生做准备。”
婆婆缓口气的功夫,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仿佛在揣摩我的心思。
她继续说:“凯杰刚毕业实习那会,我对他说,跟师傅学习,要送点礼。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不送礼,学不到真本事。家里个顶个的大花生,鸡蛋,鸭蛋,都给师傅送点。凯杰说,师傅不收礼。凯杰是靠着谦虚认真,扎扎实实的态度,学会一身真本事,现在是专家,他的相片就挂在医院的墙上。”
婆婆说话不卡壳,无需思考,不加掩饰,就好像那些话是自动到了她嘴边,我有点喜欢她的简单率直。
玲玲道:“大妈,二哥这么优秀,您对将来的二嫂有什么要求?”
婆婆揣度地看向我,说:“这个还是要看你二哥的想法,我年纪大了,思想跟不上了。不过,一定得对我和你爸好,对你二哥好,书香门第就更好了。咱这个家庭,高攀不上那些有钱人家的大小姐,男人决不能比女人矮一头,将来得看丈母娘脸色过日子。”
“要求还真高,怪不得二哥到现在还单着。”
这顿饭吃的着实有些堵,我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吞咽声。夜深人静时,我时常会想,假如,我真有玲玲所说的家世和身份该多好啊,那样,我就可以无所牵绊地恋爱了,我可以走入婚姻,拥有一个胖嘟嘟的宝宝。
之后的一段时间,对我而言有些难捱。每天夜里,婆婆和玲玲的鼾声,一声接着一声,有时候,我会心血来潮地数着她们的鼾声入睡,睡意朦胧时,又总被孩子突如其来的哭声吵醒。
白天里,我要强打精神,做出一副积极乐观的姿态,我不想每天吃婆婆免费的午餐,总是赶在她睡醒之前,做好早餐。说实话,婆婆身上的某些东西确实感染了我,她说话做事雷厉风行,让人一看,就会感觉她是一位能够风风火火把日子过好的女人。她七十多岁,身体硬朗,走路一阵风,活出了五六十岁的感觉。
那天,我下班回家时,婆婆恰好蒸好一锅馒头。她将一只滚烫的馒头放在两手间倒来倒去,吹着热气,对我说:“心茹,这是老面引子发出来的大馒头,你吃一个。”
婆婆将热腾腾的馒头递给我,我接过,她催促我:“快吃,喧腾腾的大馒头,就着大葱蘸面酱,那是天下第一口。”
我咬一口细细嚼着,边吃边点头,假装出一副从未吃过馒头的满足劲。婆婆又为我递来一棵大葱,催促着:“馒头就大葱天下第一口,大口吃,就好像回到闹饥荒啃树皮那年,人家都在啃树皮,你在就着大葱吃香喷喷的白面大馒头。”
我忍住笑意,玲玲不顾孩子正睡着,在房间里笑起来,“大妈,那时我们还没出生呢。”
“那时候,人饿的连花生皮都吃了,吃完了,拉不出屎,那个罪,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辈子都想象不出来。”
婆婆大口吃起了馒头,边吃边说:“我年纪大了,一吃大葱,胃就火烧扒拉的,肚子闹得翻江倒海,我就爱看玲玲他爸吃馒头就大葱,看着看着,我就权当自己在吃了。”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留意到,婆婆虽然会为我和玲玲做各种丰盛的饭菜,可她吃的最多的还是馒头。我时常想,婆婆这辈子能够用到的钱也许只是买药了,她节俭到让我难以置信的地步。
大概十天之后,孩子爸爸又来了。婆婆见到他,马上客气地说:“心茹爸爸吧?我们家玲玲真是麻烦你们了。”
我和玲玲面面相觑,他窘迫地说:“阿姨,我是孩子的爸爸。”
“你还是叫我大妹子吧。”婆婆冷声怼他,气咻咻地进了厨房。
他和玲玲并肩坐在沙发上,玲玲把孩子交给他,他抱进怀里,一脸窘然,一会看看玲玲,一会张望婆婆的身影。
客厅发出孩子的一声呢喃,再无声响。我走进厨房,问:“阿姨,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我给玲玲做点猪蹄汤,你忙你的吧。”此时,婆婆面无表情地样子让我有些畏惧,我有些担心下一秒,她会冲进客厅,对孩子爸爸破口大骂,可是,直到他离开,她只是将锅碗瓢盆弄得叮当作响,不曾说一句话。
孩子安睡了。婆婆将饭菜端上茶几,她只吃馒头,汤和菜全然不动,明显在生闷气。
“大妈,您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别把自己憋坏了。”玲玲说。
“月子里,你只管吃喝,把奶水养足了。”婆婆语气生硬地说。
玲玲放下了碗筷,较起劲来:“大妈,您说完我再吃。”
“那我就说了。”婆婆放下馒头,目视茶几,说:“玲玲,你妈走时你三岁,你妈到底去了哪,谁也不知道。这些年,我和你爸没登记,为了你们兄妹仨,搭伙过日子。”
婆婆停顿片刻,接着说:“这些年,你一直叫我大妈,我也记着是你大妈,吃喝穿戴上要像亲妈一样待你,可说起管教,我说话深一句浅一句的,都得拿捏着来,就怕你记恨。”
婆婆说到这里,抬起脸看着玲玲,“不管你信不信,这些年,我做梦都希望你能有个好婆家,你未婚先孕我没多一句言,可我做梦都没想到,你找了个半大老头子,将来拖着小的,还得给老头子养老送终。”
玲玲轻蔑地瞟一眼大妈,她的泼辣劲又来了,“大妈,我的情形,您也知道,这些年我爸就像个牲口,只知道干活,对我向来是不闻不问。您对我,是大妈不是亲妈,和大哥二哥比起来,亲疏远近您心里清楚。二哥上初中时,您每天在他包里塞两个鸡蛋,二哥偷偷给我一个,让您知道了,您就把鸡蛋弄碎了,和米饭搅和到一起。这些年,我就想早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他年纪大了,可他能让我吃穿不愁。至于我爸那,他为大哥二哥忙活了大半辈子,将来养老送终还得靠他们。”
话说到这份上,我本以为婆婆会马上离开,可她听到孩子的哭声,马上起身回屋,将孩子抱出来递给玲玲,说:“孩子饿了,该喂奶了。”
玲玲喂奶的间隙,婆婆说:“我给你二哥吃小灶,那是因为你二哥挑食,赤脚医生说他营养不良。你和你大哥从小啥都吃,长得结实。”
“我俩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的婶子大妈都知道。”
“你大哥从小没脸没皮的,恨不得敲锣打鼓地告诉人家,咱家包饺子不放肉,你就更离谱了,七八岁倚着门框吃馒头蘸白糖,婶子大妈说给我当媳妇吧,你就对人家说,你家包饺子放肉,我就给你当媳妇。”
玲玲酸溜溜地说:“是啊,我总算找到个能让我顿顿吃肉的人了。”
之后一段时间,玲玲外出频繁,我想她应该和孩子爸爸商议离婚的事情吧。
那天,婆婆从冰箱里拿出玲玲事先挤好的母乳,欲要放入沸水中,我上前阻止,告诉她,要用50度左右的温水几次加热,否则会破坏母乳的营养成分。她心存感念地对我说:“心茹,玲玲多亏了你,你性子好,一定会找个好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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