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次对决路易莲

　　约翰不知怎么缺席了。

　　没有了约翰的教室，寒意似乎从玻璃窗四面“嗖嗖”袭来，无处可挡。

　　遥望着窗外裸露着白树干的树，细数着树干上螺旋状的年轮，一种去国怀乡的孤独感从心底升起，彻骨地、细丝般缠绕着静姝。

　　剪不断，理还乱。

　　她缩在偌大的教室一隅，环抱着手臂，想抖落浑身的寒意，然而却不能。那些孤寂如凌乱一团的湘绣丝线，越收越紧，越缠越深了。

　　女人心灵深处的嫉妒与怨恨如手雷，阀门一开启，便一触即发了。

　　当那晚酸楚狂乱地望着约翰的柔情与伙计们的拥抱如潮水般涌向静姝那端，路易莲身上闪着红光的恶之花怦然绽放了。她如匍匐于地下水宫千年的美杜莎，阴暗中昂起粉色蛇头，用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勇猛，朝着意念中的情敌冲杀过去。从此，理智偏离了日常轨道，黑是黑，白也因为情绪的染色，不可逆转地成为黑了。

　　上课时的氛围变得渐渐微妙起来。虽然当着众人的面，残存的理性碎片般束缚着路易莲的冲动。然而她还是躲在角落里，冷冷地嫌弃静姝，寻机嘲笑着这个东方女人。在班级讨论时，她鸡蛋里挑骨头，时刻不忘伺机寻找静姝的纰漏，充分渲染她的不屑和蔑视。

　　轮值班长约翰请假了，她自告奋勇担任了组长，用带着浓郁西班牙特点的口音，组织伙计们继续讨论戏剧引子。给自己黏上了轮值组长的标签，她似乎更加自信和傲慢了。

　　寒风一阵阵地，从门口吹来，教室里的五扇门框以独立寒秋的姿势挺立着。在一双双空濛的戏剧之眼里，空荡荡的空间里似乎就是表演的舞台，潜藏了许多未知的意义。

　　静姝静望着门框，思绪飘拂。忽然，一个戏剧构思从她的脑海中迅速掠过：她想用五扇门框，表达五个时代，或一个家庭的五个重要事件！

　　她有点激动地告诉了伙计们自己的构思，艾玛、荷歌、克朗几个挪威人马上拍手称赞，说真是个意味深长的表现形式，内容和情节也会显得很紧凑。

　　轮值组长路易莲撇撇嘴，很不以为然地发话了，说这么古老过时的结构方式，大概只有不懂现代戏剧的中国还在用！

　　静姝淡淡一笑，没有反驳她。她在心底继续构思着，设计着具体的事件和戏剧冲突。慢慢的，一个家庭的日常故事浮现于脑海：

　　玛丽的一家。

　　第一个门框时代，年轻的玛丽夫妻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相亲相爱，一家人每年要在门框里拍一张集体照，见证家庭的温馨和孩子们的成长。

　　在第二个门框年代，母亲遇见了她的初恋情人，坠入了婚外情中。丈夫知道了这些事情，矛盾和争吵的灰色雾霾笼罩着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再次拍摄家庭集体照时，父亲和母亲间的距离隔远了，三个孩子的脸蛋失去了先前的红润和活泼了---

　　“我的天啦，我简直要哭了，这么土的故事，这么老套的戏剧模式！”没等静姝介绍完框架，路易莲便鼓着眼摇着头，不择言辞地批判了。

　　大家见她厉声批判，便互相使着眼色不吭了。后来，艾玛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于是大家继续你一眼我一语，漫无边际神聊着戏剧引子。然而聊天中，只要一提到杀人放火和洪涝灾害的戏剧事件，伙计们讨论着戏剧情节的可能发生地时，路易莲马上又会鼓着黑毛毛眼睛，挥舞着长满绒毛的猿猴手臂说：

　　是中国，东亚，肯定是中国！

　　尊严如海水退潮时的珍珠，越来越清晰地浮现于心灵的海滩。人生初见时温情脉脉的面纱一缕缕被撕扯，嫉妒混杂着怨恨在时空中不断发酵。

　　面对刁蛮无理的路易莲，静姝仍然温柔敦厚，努力用东方特有的润泽和温婉去春风化雨。然而，对方似乎愈发气势汹汹，觉得静姝就是在欧洲唐人街里端着盘子逆来顺受的中国人。

　　每月最后一个星期五，是凯莉老师定下来的班级讨论日。每逢那一天，三个工作坊的伙计们会聚在一起，济济一堂，激扬文字。

　　终于这个星期五又来了。三十几个同学如鸟儿归林般栖息在大教室，向慈爱的凯莉老师汇报着戏剧引子的寻找情况。

　　“伙计们，你们最近有什么收获和感受，有什么困难啊？”

　　凯莉教授只要一进教室一说话，房间里便流淌着阳光，涌流着无穷无尽的融融暖意。她依然穿一件黑色及膝针织裙、戴一长串红玛瑙耳环。她习惯性地用了“伙计们”这个称呼，说话时总是眉眼舞动，光脚丫青蛙般在地板上蹦跳。

　　三个小组的轮值组长绘声绘色叙述了这些天来的情况，佐以热烈地讨论和生动的肢体表现。

　　有的伙计说，他们试图从莎士比亚的剧作中寻找线索，旧瓶装新酒，改良成为儿童喜闻乐见的教育剧本。有的同学则翻阅了英国知名心理学家、教育家的教育理论，试图梳理一些儿童心理和易犯的错误，设计一些剧本片段。还有的人喜欢梅特林克的意境和形式，希望以清新含蓄的欲言又止，来引发孩子们的思索与共鸣。

　　路易莲也睁大那双燃烧野性和欲望的芦苇眼，夸张地描绘着她是如何带领大家开展工作坊的工作的。自我赞美中，还不忘在老师面前嘲讽静姝，说她竟然翻出古老的戏剧表现模式，要用几扇门表达一个家庭的多个时代，真是有点落伍啊。

　　老师笑而不语，静姝低着头一脸温柔。

　　“静姝，你怎么样？都习惯吗？”凯莉忽然走到静姝身边，把博爱而暖热的目光投向了她。她充满期盼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春叶般宁静的女子，想听她朱唇轻启，表达一些什么。

　　静姝闻到了凯莉身上熟悉的春花清香，她的心灵被轻柔地叩击着。记得小学时她特别喜欢坐在第一排，因为启蒙老师身上也有着这缕馨香。她想紧挨着老师，醉心于白兰花般恬静的香氛中。

　　“来到卑尔根之后，我就深深爱上了这个城市。”

　　静姝站了起来，遥望着远方，很是深情地表达着：“卑尔根的一草一木都饱含深情，呵护着我这位从东方而来的游子。卑尔根的自然轻烟飘渺，如梦如幻；卑尔根的老师和同学们也那般梦幻般质朴纯粹，让我有种宾至如归的感动。”

　　静姝用了“宾至而归”这个成语，还像竖起耳朵聆听的同学们解释着这个词。

　　“那，你觉得卑尔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更好？我们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凯莉睁大热情地双眸，迫切地希望静姝提出一些她力所能及的要求。

　　“一切都很好，真的！如果说希望，我希望路易莲说话可以再慢一点。她的西班牙口音可能稍微有点，有点重，我不是太习惯。”

　　静姝终于随意点染，接近了自己想说的台词。说完后，她的脸有点红，觉得自己是在表演鸿门宴和渑池会。

　　大家的眼光一点点地朝路易莲这边倾斜。

　　路易莲有点呆了，她惊讶地睁大眼，瞪着静姝。

　　静姝依然很温和地看着她，也不退缩。

　　渐渐地，路易莲眼里的力量和野性逐渐黯淡了下去。后来，眼皮也落寞地耷拉了。死要面子的她面颊涨得通红，眼睛也变得绯红了。她蠕动着艳红的嘴唇，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

　　教室里沉默了好一会。

　　洞悉学生们心理的凯莉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故意哈哈大笑，让笑声震荡得满屋子都是。她耳垂上的朱红玛瑙耳环也晃荡着，随着笑声摇晃出宝石才有的韶音。

　　她温暖平静地走到静姝和路易莲身边，两只手分别架在她们肩膀上。她用身体的暖热和心灵的杏花春雨，舒缓着东西方两颗灵魂。

　　她望着路易莲说：“路易莲，这是小菜一碟，没问题的。以后你说慢一点，或者用记号笔在白板上做一些笔记，好吗？”

　　她殷切地望着路易莲，又侧过身子望着静姝。她的眼眸里蓄满了爱和关怀。

　　静姝很是温顺地点点头。

　　路易莲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最后还是猫一般向老师点点头。

　　静姝发现，她长满黑绒毛的双眼又鼓成了鱼眼睛，眼里的红光狠狠地瞪着自己。

　　那天放学时，她先走了，没有叫路易莲一起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