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吃晚饭前，她回到盘口镇。母亲好像对她回去不上心，竟没问她。

　　睡觉前，才向母亲叙述了回去的经过。

　　母亲听说她找了半土箕白石灰撒在墙根和墙角，竟然笑说，“看不出，你还记得这个。”

　　周汉芳说，“妈，那只老黄猫没了，再养一只吧。”

　　没想到母亲不屑说，“你爸喜欢猫。我不喜欢那东西。”

　　周汉芳感到母亲比父亲薄情。

　　九月二十日。高考成绩通知下来。是盘口镇政府秘书小吴告诉她的。当初她留给学校的联系方式就是盘口镇办公室的电话。回来后并找了华兴山。华兴山就交代了吴秘书。

　　从坳上回来后，她哪也没去，就一心在家陪母亲和弟弟。

　　当时吴秘书亲自来她家告诉她。她十分激动。吴秘书还同她开玩笑说，“过去叫中举，看你能否中到？”

　　吴秘书刚走，她还沉浸在大事预演的激动中， 想到一番努力就要见分晓，哪能不激动呢！

　　不由在房间到厨房的几尺地方来回转了转，快转了几步，就听到母亲在门口喊，“芳啊，快帮帮我。”

　　周汉芳赶紧转身奔出去，见母亲手里拖一只好像办公用的铁皮箱子，有点重量，拖不动，就赶紧帮母亲抬进来。

　　母亲说，“抬到后门外放着，改天我集中一下，送到废品站去。”

　　周汉芳看旧铁箱子说，“这个能卖几多钱？”

　　母亲说，“当废铁卖。能卖几块钱吧。”

　　周汉芳使劲全身气力，帮母亲将旧铁箱子抬到后门外，再用一块纸盒盖着。然后才回到厨房。母亲还在说，“废品也不好收。废品站的说，价格上不去。我上次送了一板车去，才卖十几块钱。”

　　周汉芳没做声。

　　吃中饭时，她对母亲说，“我明天去县城。”

　　母亲说，“啥子事?”

　　周汉芳说，“高考成绩出来了，我去看看。我们灾区本来就比别的地方迟了两个月。我得赶紧去看看。”

　　母亲说，“能考上啵？”

　　周汉芳说，“我哪里晓得。”

　　母亲说，“莫考太好的学校。”

　　周汉芳说，“现在是成绩，成绩出来了，才能决定报什么学校。”

　　母亲说，“到了县城，记得上人家家里看看。人家对我们那么好。”

　　周汉芳说，“又来了。”

　　母亲不悦说，“怎么越大越不听话了呢？”

　　周汉芳点头说，“晓得了晓得了。啰嗦。”

　　母亲说，“假如人家愿意，邀请他一道来家里住两天。我也想看看他。”

　　周汉芳看见母亲又开始用水抹墙壁和桌椅板凳。就说，“刚吃饭。要歇一会再动。”

　　母亲说，“没事。”

　　继续忙。

　　在家呆腻了，高考过，什么都不想。一身轻。脑子里轻松这么久，忽然想看书。她想起镇政府之前有个文化站有图书，地震后不知道恢复没，就想去看看。于是便出门。走到镇政府门口，猛发现一个人，竟然是他，拄着一支拐杖，从停车处附近走过来。那身段，那姿势，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不由紧张地奔了上去说，“你怎么来了？”此人便是她日夜惦记着的陈鹏。

　　陈鹏说，“想来看看你。”

　　周汉芳马上拦住他说，“车子是不是还没开？你赶紧回，不要见我妈。”

　　陈鹏说，“为什么？”

　　周汉芳说，“傻瓜，我一直没告诉她。她要见你这样，没准会，”

　　陈鹏不高兴说，“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迟见早见，不如先见了。”

　　周汉芳依然不让说，“你听我的。真的别。”

　　陈鹏见她那么坚决，就说，“迟早不是要晓得？”

　　周汉芳说，“过一段再说吧。”

　　陈鹏望着周汉芳，犹豫一下，终于点头说，“那我回去吧。”

　　周汉芳说，“对，我改天去你那。好吧。对，我明天就去。成绩通知下来了。”

　　陈鹏说，“嘿，你比我还知道得早。我正让我爸去教育局呢。”

　　周汉芳说，“我给学校留的电话，我们镇政府办公室的。上午刚打来。”

　　陈鹏说，“那我明天在家等你，然后一起去学校。”

　　忽然，她看到陈鹏被什么拌了一下，身子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她心里生疼，马上急切冲了过去，然后扶着陈鹏，陪他一道来到停车处。

　　周汉芳说，“我真佩服你，一个人竟敢跑这么远。”

　　陈鹏含笑说，“没想到吧？”

　　周汉芳说，“下次再不要这样。”

　　陈鹏就笑。

　　这时镇干部李保和另一干部，手里拿一把皮尺，从对面走过来。周汉芳马上放开陈鹏说，“熟人来了。”陈鹏有些不悦。但还是配合她，往旁边让两步。李保过来说，“汉芳啊，这是上哪？”周汉芳说，“我打算去县城，到停车处看看。”李保说，“车子刚来。不急。可能会等一会。”周汉芳说，“谢谢你。李哥。”李保就走了。

　　来到停车处。这时车子周围站了不少人。好像准备上车的。周汉芳抢步上前，给陈鹏买了一张车票。陈鹏跟上去，将钱递给她。她接过递给售票员。

　　拿到了票，便在一旁的岩坎下站着。

　　周汉芳担心陈鹏的腿吃不消，四处看一下，然后找了两块木头过来，放在地上，让陈鹏坐。陈鹏却不肯坐，先吁了一口气说，“时间久了。就感到有点累。”周汉芳说，“所以让你不要出来。你就不听。你爸妈同意你出来？”陈鹏忽然一笑说，“他们不晓得。”周汉芳顿时竖起眉毛说，“你怎么这样呢，万一出了事，怎么办？”陈鹏说，“我想，从县城到盘口不远，顶多二十来分钟。”周汉芳说，“那你爸妈不见了你，肯定焦急呢。”陈鹏说，“没事，我给我妈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说我在附近的网吧里玩，让她放心。”周汉芳盯着陈鹏看了看，说，“你买手机啦？”陈鹏说，“我爸说，我现在腿不方便，怕我走丢，给我买个手机，方便联系。”

　　周汉芳说，“我给你买瓶矿泉水。”陈鹏说，“不用。”从口袋掏出两罐橙汁饮料，一罐递给周汉芳，一罐自已拿着说，“我家里好几箱。”周汉芳说，“真没想到，你会闯到这来。幸好被我碰到，假如闯到我家，就麻烦了。”陈鹏说，“你的意思，是你妈见到我，会改变主意？”周汉芳说，“我没那么说。”陈鹏说，“你妈之前对我很好的。”周汉芳说，“我晓得。”陈鹏说，“我晓得，我现在是残疾人，不但你妈，可能包括我自已的爸妈，都不喜欢的。”周汉芳伸出手一把捂住他的嘴说，“不要乱说！”陈鹏笑了说，“你总是在关键时候打断我。”周汉芳说，“我说过，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妈那个人，我太了解了。”陈鹏说，“你打算怎么做？”周汉芳说，“还是等我们高考分数下来吧，那时候，我们都要离开家乡，自然可以来往。”

　　陈鹏说，“问题她是你妈啊！”

　　周汉芳沉吟说，“反正我现在不想告诉她。”

　　陈鹏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从县城驶来的车子终于到了。平时都这样，大约停个十几分钟，就走了。

　　车上的人下完了。售票员便喊上车。

　　周汉芳便搀扶陈鹏上车，说，“下车后找辆三轮车回去。”

　　陈鹏说，“没事。”

　　周汉芳说，“问题是上下车。”

　　陈鹏提起手里拐杖说，“这是什么，孙悟空的金箍棒！“

　　说着还翻转了两下。

　　见他翻转的样子，周汉芳忍不住笑说，“你真坚强！”

　　陈鹏轻叹说，“好了，我上车了。不送了。”

　　周汉芳说，“犟什么，我送你上车，坐好再下来。”

　　于是将陈鹏扶上车去，找位子坐下，才转身下车。

　　售票员站在门口说，“把票拿出来，我验一下票。”

　　周汉芳站在车前，望着车窗上那张熟悉而可爱的英俊的脸，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售票员验完票，便对司机说，“可以了。”

　　司机便拉开了刹车，松开了离合器，车子开始启动。

　　周汉芳便后退了几步，望着车上的陈鹏，忽然举起右手，轻轻挥了挥。

　　陈鹏忽然推开车窗说，“你上我家吧？”

　　周汉芳说，“好。”

　　陈鹏才露出惬意的笑容。

　　车子远去了。

　　周汉芳还看车窗上那张尽力往回扭头的脸。

　　车子走得看不到了。她才转身往镇政府方向走。

　　镇文化站也在一间被安置的板房。她走进去，看到一个姑娘坐在门口的一条张凳上，手拿一只竹簸箕折豆角。看样子忙里偷闲。便问，“请问是文化站的吧？“姑娘点头。周汉芳说，“我想借本书，可以啵？”姑娘笑说，““我认得你。你是政府食堂周师傅的女儿吧。”周汉芳马上笑了说，“我是。你好！”姑娘说，“你可能不认得我。我到文化站没多久。以前在企业办。”说着，放下簸箕，起身。这会，周汉芳才看到姑娘也是一个残疾，但是她的残疾显然同陈鹏的不一样，她是一种天生残疾，或幼儿时患小儿麻痹病落下的腿残。比如她一只脚站起来，另一只脚则没法受力，整个身子必须往下落几寸。走路时整个身子显跛动倾斜型，一跛一跛的。她跟着姑娘走进去，发现里头放有两排书柜。里头倒全是书。她上前看了看，结果书柜里摆放着的基本上是香港金庸梁羽生等的武侠小说。还有几本台湾琼瑶的言情小说。就想，这些年，内地文化市场被这样的书籍占领了。

　　看到最里几格，才发现有一堆名人散文集。其中有朱自清、林清玄、余光中的散文。顺手抓林清玄的，不料却抓到余光中的，便也打开，见上头有篇《黄河一鞠》，不由看了起来。看了几行，一段文字竟然立马吸引了她：

　　华夏子孙对黄河的感情，正如胎记一般地不可磨灭。一刹那，我的热

　　血触到了黄河的体温，凉凉的，令人兴奋。古老的黄河，从史前的洪荒里

　　已经失踪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绕河套、撞龙门、过英雄进进出出的潼

　　关一路朝山东奔来，从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乐府里日夜流来，你饮过多少

　　英雄的血难民的泪，改过多少次道啊发过多少次泛涝，二十四史，哪一页

　　没有你浊浪的回声？几曾见天下太平啊让河水终于澄清？流到我手边你已

　　经奔波了几亿年了，那么长的生命我不过触到你一息的脉搏。无论我握得

　　有多紧你都会从我的拳里挣脱。就算如此吧，这一瞬我已经等了七十几年

　　了，绝对值得。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又如何？又如何呢？至少我指

　　隙曾流过黄河。”

　　周汉芳问姑娘，“能借回去吗，最迟，后天，我送来。”姑娘说，“你写个借据，主要怕我忘。”周汉芳从口袋掏出笔写了。姑娘接过说，“都说周师傅的女儿会读书。你的字写得可真好！”周汉芳就笑。

　　回到家，没别的事，就端着散文集看起来。

　　余光中好像写过一首海峡的诗，在海峡两岸很有名。没想他还会写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