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黄昏。
秋风夹着冷雨,卷着枯叶,从帘外漫了过来,将苏长欢雪白枯干的长发,吹得凌乱不堪。
她浑不在意,只木然坐在那里,在梳妆台的妆匣里摸索着。
指尖触到一片冰冷乌沉,她扯着唇角笑了笑,将那物事抓在手中。
那是一把上好的短刃,是她的夫君墨子归送她的,雕花的刀鞘,精致,好看。
伸手拔开来,那光芒雪亮,闪得她半盲枯滞的眸,也微微一眯。
她将那短刃握在掌中,在心脏的位置划动着,正要用力刺进去,有人忽然挑帘进来,亲亲密密叫:“姐姐!”
那声音娇俏软柔,一听便知是个娇艳欲滴的美人儿。
美人儿看到苏长欢,蹙眉轻叹:“姐姐,这才几日不见啊,你怎么竟如此憔悴啊!”
“你才三十岁啊,瞧瞧,这头发白了,眼也瞎了,还有这皮肤,啧啧,就是那六十老妇,也要比你好吧!”
“哎呀,你说你,虽然王爷不喜欢你,你也不能这么自暴自弃啊!你可是这王府的女主人,是燕北王妃!你得怜惜你自个儿才对啊!”
苏长欢没说话,也没有回头,仍是木然坐着,由得那美人儿冷嘲热讽,那脸如一波死水,不起半丝波澜。
苏念锦连说了几句刺激她的话,却得不到任何回应,那描画得精致妩媚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缝。
“姐姐,你不理我,是在怪妹妹吗?”
“可是,妹妹我又有什么办法啊?王爷他,就是爱我啊!”
“我承认,我是在他遇难时离开了他,你也确实是在他遭难时,代替我嫁给他,风里雨里的陪了他十年!”
“可是,姐姐呀,他就不喜欢你,偏偏就喜欢我,你说气不气人啊!”
的确是气人。
这气,从十五年前,她嫁给墨子归时,便开始受了。
不,不,从她还是个孩子时,她就是个爱气包。
苏太傅苏明谨,膝下有两女,长女苏长欢,正室许氏所出,庶女苏念锦,妾室柳娇兰所生。
虽然同样都是亲生女儿,可是,待遇却千差万别。
苏明谨宠妾灭妻,柳娇兰又是祖母的亲侄女。
柳氏一双儿女是心尖宝,整日捧在手心上,许氏一双儿女却是足下草,随意践踏。
苏府中好的东西,全都尽着苏念锦,她不要的,才能轮得上苏长欢。
连姻缘都是如此。
苏念锦原许配京城沈家,沈家簪缨世家,十分显赫,比起苏长欢所许的墨家,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奈何沈家却突然卷入夺嫡纷争,被夺去爵位,贬为平民。
苏念锦吵闹着要退婚,可是,怎么能退婚呢?
她们的父亲,可是当朝太傅,丢不起这个人。
还好,有苏长欢,让她顶上去便是了。
在右两个女儿养在深闺,也没几个人见过。
此时苏长欢的未婚夫墨子归,却是时来运转,成了新科状元,正与苏念锦相配。
可是,谁也没料到,不过半年,墨家又出事,合家被逐出京城,永世不得入京。
苏念锦又开始闹,于是,苏长欢便又替。
这一回,她替得心甘情愿。
她真心喜欢自己这个未婚夫。
真心喜欢一个人时,见他幸福美满,便算不能相伴,安静看着也好。
可若他陷入困厄悲苦,恨不能立时飞奔而去,陪他伴他,便是吃苦受累也心甘。
她不顾一切,向那心尖上的人飞奔而去,可后来……后来……
“呵。”她扯着嘴角笑起来。
“你笑什么?”苏念锦瞪着她。
苏长欢懒怠理她,手指在那短刃上轻轻摩挲着,寒光沁人。
“你……”苏念锦瞧见她指间的雪芒,面色微变,惊惶后退。
然而,她到底还是不甘心,临走前丢下一句:“苏长欢,你等着吧,子归他很快就会把你给休了!我,才是燕王府真正的女主人!”
她说的很快,果然很快。
苏念锦前脚刚走,墨子归后脚就迈了进来。
他身形高大,一出现,便将苏长欢面前仅有的那点光亮,挡得干干净净,严严实实。
苏长欢眼睛坏了,瞧不清他的样子,只瞧见一只模糊的影子。
她也懒得与他多说,只把手伸出去。
“休书呢?拿来吧!”
墨子归不说话,只站在门口看着她。
苏长欢也不说话,只把手那么一直伸着。
良久,感觉那影子动了动,有一物轻飘飘的落在了手上,尚带着新鲜的墨香。
她将那休书拿到眼前,努力的睁大双眼,看清那大大的休书两个字,咧开嘴,心满意足的笑出声来。
“恭喜你,终于如愿了!”耳边传来墨子归冰冷薄凉的声音。
是啊,终于如愿了啊!
这休书,她向他要了整整五年!
从他抱住她颠鸾倒凤,口中念着的,却是她妹妹苏念锦的名字时,她便自请下堂。
他却只是不肯放她离开。
如今,她外祖家倒了,她母亲死了,她兄长亡了,她最好的朋友,跳崖自尽,她腹中五月的胎儿,流产滑胎。
她失去亲人,健康,失去一切,他却将那休书送了来……
无妨,她已抱死念,倒也不介意他再来推一把。
手中这把短刃,她磨得锋利无比。
她曾用这把短刃,与追兵缠斗,拼死护住重伤的他。
却未料,最后却也要用这把见证两人生死患难的短刃,送自己上路。
刀锋入胸的那一瞬间,苏长欢疼极了。
然而再疼,也疼不过那颗终日油煎火燎一般的心。
她拼尽全力往里扎,利刃没入胸口,戳入心肺,将那颗疼痛的心,狠狠扎透,戳烂……
恨吗?
不,不恨!
与其恨他,不如恨己!
恨自己瞎了眼,盲了心,恨自己不顾尊严,上赶着要去求那人的爱。
他从未逼她嫁给他,他也从未对她好过。
既然是她自作,那便自受,自已求来的果子,再苦也要往下吞……
lo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