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一夜,南屿心不知道时光是如何从手中的丝线中溜走的。她飞针走线,这20多年所有的不解、困惑、委屈、痛苦、向往、甜蜜和美好,这一刻,都倾注在她的指尖。东方曙光又再现了,她停了针、收了线:终于,她已经绣出了和母亲留下的一模一样的一幅瓯绣“百宝缬”。
南屿心刚想站起身,门口急促地又响起了敲门声。
南屿心从楼上的闺房探头一看,又是汪清潭,哦,不,是自己的身生父亲站在门外。她极力控制自己,不去听这敲门声:没有人敲门、没有人敲门……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我没有听见……
可是,不管南屿心怎么对自己说,父亲那急促又执拗的拳头,不是一阵阵敲打着大门,而是一阵阵敲打在她的心上。她觉得眩晕、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了。哦,这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
可是,他害我母亲孤苦一生、郁郁而终,他害我不知出处、无依无靠 ,不,他不是我的父亲,不是!
门口的敲门声不仅没停,反而伴随这阵阵呼唤:“屿心、屿心,你开开门!开开门好不好……”
南屿心此刻不知东西南北,她双手紧紧握拳拢在心口,生怕自己的双手一离开,心就扑腾掉到身体外面去了。好久,门口没有动静了。
屿心一惊,心忽然空了。她悄悄地下了楼,往门边挪,从门缝往外一看,只见汪清潭满脸的胡子拉渣、花白的头发一根根往外耸立,使得整个头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刺猬,而那张脸,就像是经霜的茄子、蔫在那张“刺猬”的皮下。
南屿心心一软,就开了门。
汪清潭一看屿心开了门,一跳就跳进了“道坦”里,抓住屿心的手说:“孩子,你惊云伯伯已经告诉我了,你阿妈绣了一幅一模一样的‘百宝缬’。当年那瓯染‘百宝缬’被我弄丢了,是上天有意安排你阿妈再绣一幅的。如今你阿妈走了,是上天再特意安排我回来取这宝贝的。你快给我吧,你清潭叔这片老叶能不能回莲瑞村归根,就指望这幅‘百宝缬’了!”
南屿心一听,已经明白眼前这个生了她的男人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就是他的亲生女儿。她不免暗叹了一口气,眼圈一红,别过脸去,落下泪来。
汪清潭看见南屿心叹气落泪,吃了一惊。平日里那股疯癫劲儿已经一扫而空,忽然平静地说:“屿心,叔跟你讲这些年为何不回莲瑞村吧。”
于是,汪清潭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思路清晰、语言流畅地讲述了自己当年如何沿着瓯江一路北上,从龙泉到景德镇、从河北到河南再到山东,遍访五大名窑的产地,一路走一路学,一路学一路悟,十几年过去了,为了检验自己学来的东西,先回到龙泉。在龙泉,不惜以赌瓷的方式检验与瓯瓷技艺融汇贯通得出的新技艺,不想被人计算落入圈套,赌瓷输得一塌糊涂,欠下了巨额的债务,被人逼债,无地落脚,才逃回莲瑞村。他觉得自己已经学来悟得瓯瓷的一身新技艺,只要还了这赌瓷的巨债,就能名正言顺地将瓯瓷发扬光大,重新让他们汪家瓯瓷“旺世堂”的窑火烧得红遍天下。
说着说着,汪清潭语速渐渐快了起来,神情渐渐激动了,他一把抓住了屿心的胳膊,说:“如今有了这‘百宝缬’,我就能还掉那巨额的债务,就能堂堂正正落叶归根、安安心心地再烧我们汪家的窑火了!屿心,你阿妈如果在世,一定会帮我的。你是你阿妈的好女儿,你也一定会帮我的对吧!”
南屿心吃惊又酸楚地望着父亲,她不曾想父亲装疯卖傻的背后还有这么曲折苦难的磨砺和过往,不禁心疼,心里苦笑:“我何止是我阿妈的好女儿啊,难道您真的就一点也不知道,我多想您知道我还是您的好女儿啊!”
望着父亲渴望的眼神,南屿心心乱如麻。她喏喏地说:“这这,这‘百宝缬’不是寻找《瓯宝图》阳本的寻宝图吗,不是要交给长汀爷爷召集五大瓯匠一起按图寻宝的吗?我正打算瓯宝大会时交给长汀爷爷呢!”
“屿心,谁也没告诉过你这《瓯宝图》阳本到底有没有对不对。即便有,如今我拿去寻着了,不也一样是咱瓯匠的宝吗?我汪家还是瓯匠五匠之首呢,我不可以代表去寻宝吗?何况现在能解我燃眉之急,这不正是它的巨大作用吗?你就别多虑了,赶紧给我。我若真寻到宝,到时候让长汀爷爷和瓯匠们记你一大功!”
如果不是母亲的那封绝笔信,如果眼前的这位不是自己的身生父亲,就是玉皇大帝,南屿心心想自己也不会动摇将瓯绣“百宝缬”拿出来的。可是,如今,这位几乎是从天而降的父亲、这位是深陷困境的父亲、这位还梦想着将汪家瓯瓷发扬光大的父亲,这位可是自己血脉相连的父亲啊!南屿心轻轻地说了一声:“好吧……”
汪清潭高兴得又像个老顽童似地跳了起来!
但是,往前走了几步的南屿心回头对汪清潭说:“我有个要求,要在母亲的坟前将这‘百宝缬’交给你。让母亲见证,我是将‘百宝缬’交给了你的。另外,如果真寻到了宝,你一定要交给长汀爷爷。你发誓,不能破了我们莲瑞村的祖训!”
“我发誓,我一定发誓,在你阿妈坟前发誓!”
南屿心快步上楼到了自己的闺房,当她伸手打开母亲的紫檀盒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停住了手,将紫檀盒稳稳地放了回去。转身将早上自己刚刚按照母亲的那一幅“百宝缬”赶绣出来的全新 “百宝缬”从绣绷上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折好装在一个瓯绣的锦绣馕中,下了楼。
汪清潭迫不及待地看了那幅瓯绣“百宝缬”,脸上所有的皱纹和胡子都舒展了开来,一头的灰白头发似乎瞬间柔顺了下来。他跟着南屿心出了门,走着走着,嫌屿心走得慢,便拉起南屿心的手,飞速穿过笔街,直奔屿山而去。
奔到笔街的砚池边,遇见正出来寻找父亲的汪屿松,南屿心的头嗡地一声,似乎要炸裂。忽然双腿迈不开步来。汪清潭不知南屿心为何忽然如此,着急地对儿子叫道:“快把屿心拉起来,跟我走!”
汪屿松看着父亲熠熠发亮的眼神,又看着软软瘫在路边的屿心,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敏锐地感觉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于是他架起南屿心,紧紧跟着父亲,往屿山奔去。但是,他不知道,这一路,将是他人生绝非寻常的一路,一如屿山的山崖和峡谷,跌宕起伏、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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