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狗眼看人低

　　徐嫂伸长脖子看了看，一手捂嘴，一手翻动了一下箱子里的东西，大都全是书，然后点点头，不自然的笑笑：“是没有。”

　　凌波娅合起扣好皮箱，又拿过闻粹手里布包，待要打开。

　　徐嫂连连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看了，相信你们！”

　　凌波娅又把刚才徐嫂塞给她的两元钱又掏出来，交还给徐嫂，心知房东刚才为了把她们母女赶走，所以先掏了钱来所谓退房租，可现在见她们真搬走了，又想再刮上一层油水。这大半夜不睡觉为这点钱，这吝啬的房东也是够拚了。

　　徐嫂拿在手里掂了掂，那模样似乎不是很满意，她偷眼瞧了一下闻粹，心想这男人一身笔挺的西服，腕上的表金灿灿的，肯定是有钱的主，自己刚说了那些话，他好意思在母女面前不表现一下，多少都给点？

　　凌母也经历许多事的人，心下明白徐嫂的意思，便身体碰下凌波娅：“再付点。”

　　凌波娅无奈从小手袋掏出三元递给了徐嫂。徐嫂这才有了点笑模样，还拿起票子凑近仔细看看，像是在检查钞票真伪。

　　闻粹冷眼在边上看着刚才的一幕，他又上从地上帮提起行李，冲徐嫂说了句：“你这婆娘长的是一双狗眼！”

　　这不是骂自己狗眼看人低么？

　　“你！”

　　徐嫂一愣，顿时气得鼻子都歪了，但一看闻粹这么英挺壮实，要打也打不过。此人一身高档的精工西服，还坐豪车来的，她也算是个老江湖的势利眼，上海滩上藏龙卧龙，想来这阔少怕是有点来头，万一得罪了，还不知会招惹上什么祸事。

　　她悻悻的翻了个白眼，攥紧手上的钱往兜里一放一拍，一转身拿着帕子的手甩了甩就走，可她又顿了一下回头说了句：“出去带上门！”再一拧头钻进刚来小屋去了。

　　凌波娅母女知道徐嫂嘴巴厉害，正担心要与闻粹吵起来，又是一件麻烦事，不料徐嫂只说了个你字，翻个白眼就闪进了里屋，这才放下心。

　　闻粹把行李放到后车箱，边说道：“这号人就是欺软怕硬的，若是软，说不定还得敲一竹杠！”

　　凌母觉得他的话很对，住了半个月对这个市刽的房东大体也有所了解，她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说：“嗯，徐嫂应是看在闻先生的面子上，不敢造次罢了。”

　　闻粹盖上车箱盖，替母女俩开了车门，还用手绅士般的替凌波娅母女护着头，让她们都坐到后座后，自己才打开驾驶车门，上去就启动了车，摸黑驶出了弄堂……

　　凌波娅一直默默的看着闻粹，只觉得他的拎着沉重的箱子就只如拿着轻飘飘的纸片，驾车技术十分高超，举手投足一点不拖泥带水，如果他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花花公子，应该不会这么干练。

　　目前，她也只知道他是个有钱的地产商，可从今晚他所有的表现来看，此人并不简单。

　　她突然有了些想了解他的兴趣，但当着自己母亲的面，想问的话还是没有启齿。

　　凌母却先问了：“闻先生，听口音，您好像不是本地人？”

　　闻粹边开车边回答：“是的，我来此地才两年。我老家原在南方的，父亲早些年就在魔都有投资，我留学回来后就帮他来此打理生意。”

　　凌母一听说闻粹也留过洋，因为她年轻时也是留学美国与凌波娅的父亲相知相爱，所以颇感亲切，便道：“哦，闻先生在哪国留学呢？学得是什么专业呢？”

　　“原先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军事，后又去过法国巴黎大学学经济。”

　　“哟，那闻先生岂不是日语、法语都精通？”

　　闻粹谦虚的说：“还过得去。但英语就差点了。”

　　凌母一直以自己女儿为骄傲，今晚闻粹救了凌波娅，又对她们母女这么仗义，心下对闻粹有了好感，便想在闻粹面前夸一下女儿。

　　“我家小娅八岁起在美国人办教会学校念书，成绩很优秀英语还不错，都是习惯用英文字交流的，可到她念到十五岁，唉……家里大变故，就回东北老家……”

　　凌母才说到这里，凌波娅悄悄扯了扯凌母的衣角，不让她说下去，觉得没有必要让闻粹知道得太多。

　　“咳……咳……”

　　凌母会意，恰好又喉咙又一阵痒，便又咳嗽起来。

　　凌波娅便抚着母亲的背说：“妈，您咳着呢，就别说话了。”

　　闻粹把凌母送到了法国天主教会创办的的圣玛丽亚医院，这所医院药费优廉，看护周到著称，对于无力支付的病人住院基本是免费的，但也分成头等、二等、三等和普通病房，平民住的是普通病房，自然各方面就不及前面的等次的好。

　　正是凌晨，医院的医护人员都安歇了，值班的是一个中国籍的年轻女护士，听凌波娅说凌母咳血，便也显得很着急，去叫醒了洋医生弗莱尔来帮凌母诊病。

　　看诊的时候，弗莱尔耐心的看过诊，翻查了一下就诊病历问道：“凌女士，您半个月前来过，却为什么不住院？现在病情又加重了。”

　　凌波娅母女一点都听不懂，女护士刚要翻译，站在一边的闻粹开腔对弗莱尔直接对话，似乎还有争执，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激动，最后弗莱尔把凌母收治进院，先安排进了圣心楼，那是专供贫苦女性住的普通病房，病房里住的是八个人的大病房。

　　闻粹对凌波娅母女解释说：“伯母，您今晚先住下，等一早我就想办法给您换个单独的病房。”

　　凌母忙道：“已经很不错，不用再麻烦了！闻先生，你和小娅快点回去歇息吧，再不休息就天亮了。”

　　安顿好凌母，闻粹就开车送凌波娅去他在静安寺附近的住房。

　　凌波娅问闻粹：“你刚才是不是和那洋医生起争执了？”

　　原来刚才他是与弗莱尔起了少许的争执，弗莱尔对病人看病是认真的，但个性也有 些执拗和古板，而闻粹却觉得他不通情理。

　　闻粹说既然对贫苦病人免费治疗，为什么不给凌母完全免费。

　　首先是凌母第一次来看病时候，因需要长期治疗产生的特效药费贵的问题，病人犯了难，才耽误了治疗。

　　弗莱尔坚持说医院是本着以富养贫，依据病人的能力来付款。凌母不是孤身无依，还有成年的女儿可依靠，医院不可能给人人免费。

　　再就是因为弗莱尔让护士安排凌母住普通病房，闻粹要求进头等病房，他会照价付钱，却遭到弗莱尔拒绝，因为头等病房是给法国的高级政要、富商和传教士准备的。

　　弗莱尔只是医院的一个普通医生，他说医院的规定自己没有权力更改，如果不服让他去找院长去。

　　院长其实也得听法租界公董局的，所以闻粹便打算等到天亮，再找公董局来协调解决病房问题，公董局是法租界最高的市政组织和领导机构，闻家在法租界里面也开发有地产，有也一些重要官员有合作，这些官员从中赚了不少油水。

　　凌波娅颇为感动，自己和闻粹今晚只是初次认识，他却为她做了这么多，自己如果对他再不冷不热就有点过份了。

　　于是，一路上两人再谈话时，她不再那样冷冰冰了。

　　闻粹问：“凌小姐，你是学医的吗？”

　　凌波娅诧异：“你怎么知道？”

　　“猜的，你刚打开箱子时，看到好几本医学书籍。”

　　刚才徐嫂要检查行李时，凌波娅打开过箱子，没想此人观察真细，一看箱子的书就猜中自己的专业了。

　　继父去世，十五岁的凌波娅跟着母亲回到的东北姥姥家，在东北某省立中学读了三年书，毕业以后，就进入一所私立医院学校培训两年，在私人诊所里又工作了两年。

　　凌波娅工作以外，十分努力钻研医学，或许她血液里流淌的是生父的血，有着热爱医学遗传基因，她的父亲是留学医学博士，却因为军阀难产的妻子接生，蛮横的军阀把产妇死亡责任全怪罪在她父亲身上，即被当场枪杀。

　　因此开始母亲是不情愿让她学医的，生父和母亲是留学时相爱结合一起的，他的猝然离世是母亲心中永远的痛，可经不住她的坚持。凌波娅对母亲说，学医是一门本事，走到哪里都有饭吃，再不济也能省些看病钱。

　　闻粹又问：“既然凌小姐懂医术，你母亲病了你都没及早发现？”

　　凌波娅神精暗然道：“母亲是在逃难的路上才发现患了这个病，根本没机会医治，且就目前来说，医学对肺结核病还没能完全攻克，我又能怎么办呢？”

　　闻粹对凌波娅经历很感兴趣，从凌母只言中大体了解母女俩原先家境富足，受过良好教育，难怪虽然母女俩衣着普通，却掩饰不住淑嫒的气质。

　　“逃难？那么说，你和伯母从东北一路逃到魔都，路上一定受了不少苦。”

　　不用凌波娅多说，闻粹就明了这母亲俩窘迫的困境。

　　凌波娅不想再回顾那些恶梦般的经历，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又沉默了。

　　闻粹感觉到她不愿意提，便又换了话题：“你学医怎么不去做医生？”

　　凌波娅在东北时，那边缺医少药，她虽只在私立医院培训两年出来，就能独立的在私人诊病做手术，通过临床实践，积累了很多医学经验。

　　可一来到繁华的魔都，却发现她毕业的学校师出无名，条件好待遇高的医院，院长先问你是不是海归，至少也有大学本科以上学历才可能聘用，想做个正规大医院的医生不容易，最多也是到私人小诊所当个护士，且待遇太低，只得暂时放弃这个行当。

　　想到这她十分无奈，却莞尔一笑：“若是闻少能帮我专门建一个像玛丽亚这样大医院，我就去当医生。”

　　闻粹居然很爽快的说：“行啊！没问题！我说，你要当就当院长吧！”

　　凌波娅眼角扫了他一眼，心想这人还真能顺杆子爬，自己只不过开个小玩笑，他比自己更能开。

　　虽然他眼睛看着前方开车，但她的眼神却让他从侧边捕捉到了：“怎么？你不信？”

　　凌波娅突然想起他是房地产商，要建一个医院应该不难，但如果他真的为她建一个医院，自己还真没信心去做好这个院长。

　　可话又说回来，她凭什么要他为自己建一个医院呢？说笑倒可以，就是真建了她也不敢领这个情。

　　“没有，我是不信自己能当院长。”

　　“送你一句名人名言：人若有志，努力必达。”

　　“谁的名言？”

　　凌波娅读书时学得中外名言不少，似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句名言。

　　“闻某人的。”

　　闻粹转脸见凌波娅瞪着一双美眸像看怪物一样看他，他便哈哈一笑，露出纯净如瓷的牙齿，特别的灿然。

　　不多久，车子驶入了一条幽深的街道，沿路是整齐的粗大的梧桐树，一幢幢各式各样欧式小洋楼惊艳的跳入凌波娅的眼里，这些富有异国情调的楼宇掩映在浓荫中，显得十分的静谧清幽，这一带比起那乱哄哄的弄堂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可比为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作为从小在这个城市长大的凌波娅认识这条街，叫遇园路，全是私家的高档别墅，据说这里是当代全市最为气派的新式里弄所在。

　　闻粹将车拐到一个小弄堂，在一道欧式黑色栅栏门前下了车，栅栏门外还有两盏欧式路灯，把门外一切都照得亮堂，栅栏里是一幢高大的三层新楼房，楼房后还有浓荫林映衬，白色的墙体，屋顶用红瓦所砌，高高尖尖的，仿英国哥特式的屋顶，一看十分的豪奢。

　　他对凌波娅说道：“到了。”

　　凌波娅心中暗自嘀咕：这么漂亮的楼房，出租一个月才六元？不可能吧，租一个卫生间差不多！

　　闻粹下了车，从车后箱拿出凌波娅的行李箱和布包。凌波娅忙要接手，闻粹只把轻一点布包给她拿着，扔一手拎着皮走到栅栏门前，按了几下门铃。

　　只等了一会儿，就有个近五十岁左右穿长彬的中年男人出来了，他边扣着侧扣走了出来，眯着眼打量，接着又惊又喜的叫了声，急忙把栅栏门打开。

　　“哎哟，少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