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夕阳完全落下去,又过了整整一个时辰,便宜爹才回到茅草屋中,这个平时憨厚粗犷的汉子,他眼睛炯炯有神,浑身是汗,散发出一股令人难受的味道。
当他踏进家门时,只见着自己的妻儿的坐在灶屋里,桌上摆着平日便宜娘煮粥的那个大肚子黑锅,还有一个大碗上头还盖着另一个大碗,明显是要保持饭菜尽量热乎乎的,才这样做。
他咧开嘴朝着妻儿笑了笑,带着农民朴质的喜悦。
正所谓,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便是许多底层人民,一生追逐寻觅的幸福。
却没注意到……
屋里弥漫着一股安静而隐隐带着压抑的气息,连平时格外活泼好动的小阳阳,也安静规矩的坐着,圆圆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着,盯着桌上的锅和碗,小小的身子却不乱动。
灶房里,晚饭的浑厚香味不自觉的勾引着人。
特别,是那些饿了的人。
因此,七慕的这个便宜老爹,一踏进门,带着汗水味,就一边伸手往桌上去,一边笑咪咪的道:
“孩子她娘,你们不用等我的。煮好了就先吃,别都饿坏了!”
谁知,那个平时一向主动,为丈夫、为孩子盛饭打汤、忙里忙外的温婉女人,也不回丈夫的话,也不接手帮忙。
只是,静静地坐在那,两手放在胸前,挺着背,头稍稍微垂,灶屋里也只有一根细细的蜡烛,摆在桌上的一角,灯火微明,摇曳不停,叫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姿态,却一如以往,雕刻般优雅完美。
终于,便宜老爹也发觉不对了,顿了顿伸向桌上的手,直起身,扭头看向自己媳妇,道:
“孩子她娘,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他的声音比平时小声了许多,语气也显得更加细腻,神态之间充满疑惑和关怀之意。
无人答。
气氛更加压抑了些,阳阳也不再看向桌上令他垂涎的饭菜,低着头,小手扭捏在一起,默默地玩着。
“爹,我来说吧。”
一声清脆,又略带着稚嫩的声音,打破着了沉默,七慕轻轻站了起来,微笑着。
阳阳抬头看了下自己姐姐,又低头继续玩着自己的手指,神情明显放松了些。
“爹,我今天去山上,带了些东西回来,你看看,这个是黄鹌菜,一种野菜我们家以前也吃过的不是?”
七慕转身走去把放在灶屋边角的背筐拖来,置于便宜爹面前,开口,清晰淡定道。
便宜爹点头,这个菜,他有印象,那时,七慕还小着呢,比阳阳现在还小些呢,家里没梁,孩子她娘背着背筐,背筐里装着小七慕,身形单薄,就跟着村里的妇人一起上山找东西裹腹,带回来最多的,就是这种野菜,味道很苦很苦,他一个大男人,都不太顿顿吃得下。
只是,因为这菜无毒,又是极苦,山上最多,所以,那些日子就靠着这菜活过的。
想到这个,这个粗狂的男人,心中也是一阵难过,多好的媳妇,多可爱的女儿呀!却跟着他,过着那种日子。
看见便宜爹点头,七慕又拿出了另一样东西——大蘑菇,她辛苦挑的最肥美的那些。
七慕还未开口,便宜爹脸色已经变了几变,微微叹了口气,但是仍然保持安静,等待着女儿的话语。
见状,七慕心中略满意了些,起码,这个便宜爹,即使心里和便宜娘一样不能接受,也打算好好听她把话说完,不是?
还好不是古代典型的专制型家庭,不然她就是神仙转世,本领再大,也说不上话呀?更何谈,解决温饱,脱贫致富!
“这个是蘑菇,也就是村里俗语说的“地屋子”,地上长出来的像屋子一样的小东西。我知道,爹娘在想些什么?地屋子是不能吃的东西是吧!”七慕一字一句道,面带微笑。“听闻,这个东西吃死过人。”
言及此,便宜娘终于抬了抬头,眼眶通红着,眸光极快的扫过七慕,似乎松了口气,复而又低下头去,不言不语。
原来,这孩子是知道的,便宜娘心想,心下略微放松了些,只要女儿不坚决要吃,就还好。
便宜爹,则是一脸懵逼样,他就不明白了,自己大闺女既然知道是不能吃的,干啥还辛苦的带回家里来。
罢了罢了,孩子大了,许是带回来玩的,又有什么鬼主意呢!便宜爹心想。
阳阳坐在椅子上,脖子却拉得老长了,在仔细的看着自己姐姐手上的东西,稚嫩的脸庞上,满满的好奇,却不似平时,看到喜欢的,非得一溜烟的跑过去,拿到自己手中玩。
不是不想,其实是不太敢……
他对那地屋子很有兴趣,可想拿一个来玩了,可是娘亲不给他玩!
自己娘亲,今天脸色一直就不太好,语气是少有的,略带着小小的严厉和庄正的口吻,脸庞也不复之前的美丽柔和,一双有些红红的眼睛盯着他,口里又训着他,他心里很害怕!又有些委屈难过……
他一直在想着自己做错什么了?才惹娘亲不高兴了!
他想了好久。
最后,他觉得是他下午回家时走得慢了,娘亲才不高兴的!娘亲带他走之前,就跟他说,是要回家找姐姐的,说怕姐姐一个人在家里害怕,所以他们要走得快些。
当时,他很懂事的点点头,口中应是,他也想快快见到姐姐!他也不想姐姐一个人害怕的!
可是,娘亲走得真的好快,他几乎全程小跑的跟着,是真的真的、好累好累,才缠着要娘亲抱的,不是故意的!
下次,自己一定要走得更快些,不能再让娘亲生气了!小小的阳阳心想。
看着,脸色各异的家人,尤其是眼眶貌似红了的便宜娘,七慕心下疑惑不解,面色上却不显。
当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七慕又继续沉稳的道:
“爹还记得,以前带我去镇上赶集的事吗?爹用扁担挑着自家种的菜啊、鸡啊、鸭啊的……和大婶婶一起去镇上卖,我那时小,非缠着爹,也要一起去,爹疼我,就带我一起去了!爹和大婶婶一起摆完地摊后,我就记着咱家地摊的位置,和爹说了声,就转身出去玩了。”
七慕咽了咽口水,当下觉得,律师也不是好当的啊,一天霹雳啪拉的讲话,不容易啊!
她还是喜欢些安静的伙计,比如算高数,搞研究,读文学什么……
“就是那天,我遇上了个也在卖菜的老爷爷,他的摊上就有那地屋子,我看得轻轻楚楚的,我还看见一个穿着好衣服的妇人买了好多呢!还说:这东西看得不怎么样,下汤确实极好的!夫人少爷都爱喝!”
“所以,我就去问了问那个老爷爷,老爷爷人很好,就跟我讲,这个是地屋子,有钱人家最爱用来当调料,也当菜吃呢!还是他那最小的孙子,有本事,娶了家在京都旁的姑娘家,那姑娘家说的才知道!所以,他们一家人最近都在采这个,他老了,干不动了,就负责坐着卖这个,但也好多人都不卖,不识货!背地里还说三道四的,只有那些见过世面的大户人家才知道,这地屋子可是好东西。”
“丫头,看你也瘦的可怜,家里家境肯定不太好,我就实话跟你说,看,像这种,灰灰白白、长得丑的的地屋子才是可以吃的!山上那些漂亮的,是害人的,不能吃!你回去跟你家大人说,我呢,就当做做好事,给你子孙留点福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啊!”
七慕惟妙惟肖的模仿,她自己编排出来的老爷爷的语气。
只有最前面的,和爹、大婶婶进镇摆摊是真的,其他的,都是她自己瞎编的瞎话,当然,蘑菇本身就是可以吃的嘛!
只是,古人迷信,不找个过得去的理由,她就算是亲生的女儿,她爹娘也不会信的,更可能把她当邪魂附体了,没一把火、烧了,就算是好的了!
看着爹娘,像是有些明白、有些相信的点了点头,七慕心里的重担放下了些,能听进去就好,就好…
七慕又再接再厉道:
“连这黑乎乎的东西,都是那老爷爷跟我讲的可以吃的了呢!”
七慕扬了扬刚好可以握在手中的芋头,脸上笑意盈盈。
她觉得,大概接下来就可以吃桌上的蘑菇香芋野菜粥了,配着娘烙的饼,哎呀,好幸福啊,劳动的美好结果!脸庞上的笑意,不由得更深了些。
却不想,爹娘一见着芋头,脸色皆变得厉害。
和缓的气氛又有些微凝了……
七慕,有些欲哭无泪,又怎么了?让不让人吃饭了!
多年来的习惯,她面色安然镇定的等待,便宜爹或者便宜娘开口。
轻咬有些开裂的唇,压下心中隐隐的不满和疲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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