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故地重游

　　（10）故地重游

　　嘴上虽然这样说，郦清清的心里到底还是起了风。

　　当她连续三个晚上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折磨得无法顺利入睡的时候，她决定尝试一下舒岚的建议。

　　她规规矩矩地找辅导员签了字，再把请假条交到系主任那里。出了教导处给盛茗薇打电话的时候，她很是有些意外，一来并不是假期，二来她目前正在西雅图出差，恐怕没有办法赶回来接机。

　　郦清清说没有关系，她会按原计划订机票，路线她都熟悉，房子的备用钥匙她也有，她可以自己打车回去。

　　等她走出机场的到达大厅，一个年轻的法国籍男子手持一块指示牌站在通道口接她，她一眼看到了略显生涩的三个汉字，低头点开手机里的照片，走过去与他打招呼。

　　“清清，你好！我叫Ken，你妈妈让我来接你。”她没想到，对方中文流利。

　　郦清清微笑：“你好！”

　　一路上，Ken简单的向她介绍起了当地的自然风光，各国移民人口的占比，以及往来各镇的便利交通。

　　他用英文给她讲大温，甘比街，说起温西和西温的差别，除了地理位置，还举了一个十分浅显易懂的例子：只有在温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才能与舒适的现实生活结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如果是在西温，同样住海景房，却必须处处忍受生活上的不便利，出门上班，朋友聚会，上街购物，至少需要驾车驰骋一个小时。

　　海子的那句诗，他特意换了中文念出来。他说，那是他和她母亲的定情诗。

　　盛茗薇过了五天才提早结束手头的工作赶回来，当天晚上Ken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十分地道的法国大餐。

　　吃过晚饭，盛茗薇拉着她出去散步。社区公园虽然无法与伊丽莎白皇后公园媲美，也仍然具有自己的特色，随处可见的古树鲜花，遍地杜鹃花与郁金香争奇斗艳，河岸上很容易看到大雁与野鸭，偶有行人逗趣，走下去与它们亲密接触。

　　进公园走了没多久，盛茗薇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郦清清想了想，还是说：“妈，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跟Ken在一起？”

　　盛茗薇笑了笑，毫不避忌地说：“你是想问，他的年纪比我小那么多，我怎么能有这个勇气，对吧？”

　　“清清，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她看着母亲一脸的期待，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其实这一个星期以来，她每一天都十分想念陆昕裴，每天晚上临睡前，她都要把他们之间发过的信息翻出来，反反复复地看。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想要打电话给他。

　　“清清，也许我和你姐姐的经历，会让你在面对感情这件事的时候，不自觉地处于一个消极的态度。你姐姐出事以后，我也曾经一度深刻的怀疑过自己，你知道，悔恨永远是最折磨人的毒药。当年我嫁给你爸爸的时候，连婚姻法规定的年龄都没有到，生了你姐姐以后才去补办的登记手续。几年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婚姻出了问题，而且越来越严重。一开始，我以为再生一个孩子，就能改变这一切，改善所有糟糕的状况，所以后面才有了你。

　　你爸爸一直对我很好，即便是当年我狠心地扔下了你们，一个人远走国外，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么多年来，他也从来没有责怪过我一句。你姐姐走的时候，最难过的那个人，其实是你爸爸！

　　清清，你姐姐的悲剧，不在于一个男人的变心，也不是因为婚姻毁灭了爱情。最本质的原因，是你姐姐始终不肯承认，再是坚固的爱情也会慢慢消融，也会改变。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改变才是永远不变的。

　　菁菁没有办法接受和面对这种改变，所以才会做了傻事。”

　　郦清清望着母亲，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她们之间这样坦诚的谈论起姐姐。

　　她知道，父亲，母亲和她，早已经从那种扯心裂肺的悲恸中缓了过来，时间是一剂良药，愈合了他们心中的创伤，却也同时在他们心上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恢复的肉痂。

　　所以，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闭口不提，他们默契回避，害怕看见彼此眼中的黯然，更不愿意让对方看见自己难过。

　　郦清清还记得自己五岁生日的那一天，是她懂事起第一次见到现实中的母亲。那种不同于照片的生动的美，在她当时的概念里，只能用惊人两个字来形容。

　　姐姐让她叫妈妈，她心里也知道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妈妈，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因为眼前的人，几乎跟家里照片中的人长得一模一样，真的很像，但是又不像。照片里的人也很美，然而那种美又是不一样的，是静止的，甚至是呆板的，而站在她眼前的人，却是鲜明而触手可及的。

　　盛茗薇长得很美，有一种明媚迫人的气质。论五官，她们两姐妹都遗传了她。

　　郦清清和母亲之间隔阂好像是天生的，却在姐姐出事以后，瞬间达到了最糟糕，那种由失去至亲的痛苦而衍生出来的逆反和怀疑，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她的心里。

　　即将升高三那年，她请长假陪盛茗薇在温西住了一个月，就是她们两个人在努力尝试，互相靠近，彼此安慰。

　　湖边的夜景很美，远远望去，水色灯光齐来眼底，清风微送涟漪，夜空中星辰渐亮。郦清清挽住母亲的手，轻轻笑了一下：“会不会太悲观了，如果所有的开始都躲不过一个最终消逝的结局，岂不是太悲催了吗？那还不如不要开始！”

　　盛茗薇也笑：“恰恰相反，以这样的心态和认知去对待爱情，才是最积极的方式，知道它的必然走向，却不急不躁，不卑不亢。它来的时候，你满心欢喜的迎接，享受身心上的一切愉悦和快乐。它走的时候，你整理好一切纠杂和负累，心平气和的坦然告别，回头再给自己好好放一个大假。”

　　郦清清似乎听不太懂：“就这么简单？”

　　盛茗薇拍了拍她的手：“看起来你真的很困扰，要不要说出来，让我帮你参考一下？”

　　她认真地想了一下，却是说：“暂时还不需要。”

　　第二天一早，她自己坐天车去了一趟温西。

　　其实这栋临近UBC大学校区的独立别墅，是以郦菁菁的名义买的，当年郦冒勋为了阻止女儿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强制性的安排女儿移民出国。这些年，郦清清常常忍不住回想，如果当时她没有傻乎乎的帮着姐姐偷拿了家里的户口本，之后的一切悲剧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郦菁菁出事以后，郦冒勋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最终让那个男人以经济诈骗罪被判入狱十五年，而那个男人的父母，因为忍受不了接二连三的变故，一个突发脑溢血中风卧床不起，一个终日奔走上诉跪地祈求。

　　五年前的一个雨夜里，郦清清隔着车窗见过那个男人的母亲一次，一个形容憔悴的半老妇人，头发全都白了，满脸的悲愤和怨毒，一边疯狂的捶打着车窗，一边奋力嘶吼。

　　郦冒勋吩咐司机下车把人拉开，摇下车窗冷冰冰的说：你儿子即便是坐牢，至少还能呼吸，还活着。要不然，我换他去坐牢，你让他把女儿还给我！

　　郦清清在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掀开了沙发上的盖布，把包放上去，然后出了门。

　　温哥华的樱花才是真正的遍布各地，可供观赏的地点据说已经超过了1500个，到了五月中旬，最晚的白普贤樱和松月樱也早就落光了。然而，即便是错过了漫天飞舞的壮丽花海，眼前也仍然是处处风景如画。这种美丽是开阔而辽远的，头顶白云如游丝，瓦蓝的天幕蓝得好像一块无边无际的大绸子，遍地草木郁郁葱葱，站在视线开阔的高地，抬眼就能望见远处连绵的海岸线，和常年积雪覆盖的重重山峦。

　　她从楼前的樱树下走过去，在巷尾右转，再穿过一条长的林荫道，就到了UBC校园东面的那一片森林。

　　陆昕裴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郦清清就走在五年前她每天慢跑的那条路上，路基两旁树木茂盛，浮光掠影在树枝桠杈之间随风跳跃，日光清新明媚，空气中满是草香。

　　他在电话里问她：“你今天怎么不跑步？”

　　郦清清怔了半晌儿，转过身去，果然远远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道路尽头的那个人，对着手机说：“我今天只是故地重游，所以不跑步！”

　　“哦，你忘了什么吗？”

　　她咬了咬下嘴唇：“也许是一个不该记得的人！”

　　陆昕裴似乎笑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还想要记起来？”

　　郦清清忽然觉得鼻酸：“那你呢？也是来故地重游的吗？”

　　“不是，我来找人。”

　　“找到了吗？”

　　“打这个电话之前，我以为我找到了。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找到了没有！”

　　陆昕裴似乎停下了脚步，问她：“清清，你说我找到了吗？”

　　郦清清吸了一口气：“陆老师，我想听你讲一讲你和你太太之间的事。”

　　陆昕裴停顿了一下，才说：“就站在这里说吗？”

　　她默了一会儿，盯着地上如蝴蝶一般的碎光斑，轻轻“嗯”了一声。

　　陆昕裴停下脚步站在那里，静静望着蓝天白云之下，林荫道上的那个明媚身影。

　　郦清清今天穿了一身白，纯白色棉布连衣裙，脚上也是一双白球鞋，刚刚一路走热了，她随手取下脖子上的印花丝巾，将一头长发低低地束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