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戏剧课堂里的机器人博士

　　戏剧教育课开学那天,南欧美女至少梳了半小时头发，编 了数十条麻花小辫挂在肩上，才肯和静姝一起出门。

　　静姝也以讹传讹拣了件鲜艳的红羽绒套上。

　　这件红羽绒的到来，全因中了网络的毒。来之前查询卑 尔根的风土人情，网友们都说北极圈附近的人们喜欢热烈的 红，于是她便走街逛巷淘来了这件红衣裳。

　　来了卑尔根才发 现，网上的许多说法都是把偶然当必然，一窝蜂地想当然。其 实卑尔根姑娘们喜欢的衣服颜色和款式，和上海、纽约没有什么差别。

　　麻花辫一摇一漾在肩头，两人欢喜地出了门。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俩傻眼了，明明看起来天已放晴，这会狂风却夹着雪花扑簌而来，给她们狠狠地来了个下马威。

　　路易莲又鸡同鸭讲，用短促的西班牙语混合着生硬的英文抱怨起来。

　　静姝也随心所欲地言说，表达内心的情绪，全然不在意身边这个人是否能听懂。

　　花团锦簇般的雪花才把秀发染湿，大颗粒的雪豆子接着又迎面袭击了。两人努力地把帽子往上扯，想严严实实裹住面庞。然而一阵狂风刮来，她们无可奈何地又顾此失彼了。 静姝从上海带来的雨伞伞骨全折了。

　　到校门口时，寒意彻骨，浑身已经湿透。路易莲依然狠狠地唠叨，说早知道卑尔根是这么个寒冷寂寞的鬼地方，她就去热闹的纽约、浪漫的罗马电影学院做交换生了！

　　忍着让人哆嗦的寒冷，静姝细心寻找着网上开学通知里 提及的“Vessle”教室。终于在地下一层，看到了这个英文标识。她俩怯怯地站在门口，望着在入口处外套一脱、书包一扔的同学们。

　　无数张笑脸盈盈而来，融化了远道而来的她们的胆怯。

　　静姝和路易莲小心翼翼学着样，轻轻把外套、围巾挂在入 口处的钩子上，然后书包、钱包随地一扔，穿着薄薄的袜子踩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眼前的教室平淡无奇。与其说是一间“教室”，不如说是舞蹈专业的练功房。偌大的房间里没有桌子，零星地放着几张椅子，还有几扇作为道具的门框。

　　“静姝！路易莲！太好了！欢迎你们!”

　　一位六十岁左右、穿着黑毛衣和墨绿流苏喇叭裙、耳孔上 晃着两只圆圈大耳环的女人出现在眼前。她的气场特别足, 浑身上下洋溢着暖融的火苗，瞬间温暖了冰冷空荡的教室。

　　“是的，我们是静姝和路易莲！终于见到您了!”眼前的 女人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凯莉教授。

　　静姝如见故人，冲上去紧紧搂住她，伏在她的肩头闻她母 亲般的乳香。签证当时被拒后，热心的凯莉教授鸿雁传书，替她想出种种申诉办法，两人早已心有灵犀了。

　　“你们终于来了，太好了! ”凯莉教授兴奋得要跳起来,流 苏下悬挂的小铃铛“叮咚”作响，修饰过粉底和猩红唇彩的脸 庞焕发出鲜活的感染力。看到学生们差不多都进了教室，她 “啪啪啪”连击三下掌，一个个面容陌生却有着温热眼眸的同学迅速萦绕在路易莲和静姝身边，围成了一个椭圆。

　　“伙计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今年的两位交换生，一位从 遥远的中国来，一位从火热的西班牙来! ”同学顿时爆发出阵 阵尖叫，几个男生还吹响了 口哨,一轮轮热情的小太阳迅速围 拢了路易莲和静姝。

　　也许因为中国太远，地球北面的人们很少见到黄种人，于是他们对神秘东方而来的静姝充满了好奇和友好。

　　顽皮的大眼睛女生用生硬的“你好”、“我是中国人”字 样，向静姝问候。几个男生干脆席地而坐，造型出少林和尚打坐与一指禅的模样。

　　位眼眸深褐的女孩十分认真地望着静姝问:“你会做那 种食物吗？你们中国的那种食物太好吃了! ”

　　支吾了半天，她 说不出食物的英文名称，只好用手在空中比划着。

　　静姝笑了， 告诉她,那是饺子，英文名叫“dumpling” 。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亲爱的凯莉!”

　　正当静姝想告诉这位女生，自己是一个标准的中国厨娘 时，一个瘦高的男生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他一边轻拍帽子上的雪粒子，一边向凯莉老师道歉着。

　　这不正是那天的机器人博士吗？

　　静姝惊呆了！

　　机器人博士也认出了静姝，连声说着:“Amazing！”

　　他的眼角笑容绽放,无数惊喜和疑惑如晨烟袅袅弥散。他靠近了静姝,似乎想问许多的问题，然而课程开始了， 两个人笑望着彼此，和其他同学一样席地而坐了。

　　“伙计们，今天我们正式开始剧场教育课程的学习了。这 门课程在英国和挪威备受关注，因为这些国家都有着漫长的 冬季，有着冬天里无比孤独的时光。为了舒缓寂寥时光里孩 子们的心理，温暖他们幼小的心灵，这些国家都在中小学课堂里，开设了剧场教育课……”

　　硕大的圆圈耳环在凯莉耳垂下婀娜摇曳着，她严谨的讲述在教室里绕梁旋舞。

　　窗根外灰蒙蒙的，冰冷的雨丝和如帘的雪花漫无止境飞 舞着。远方的群山清浅如水墨，缕缕晨烟绕着树林缓缓漂游。 森林里的银狐和松鸡一定仍在静谧中冬眠吧。

　　望着清冷迷蒙的窗外，听着窗内冬日里的热闹声，冷寂寒 冬里的静姝心头暖融融的。

　　轮到自我介绍环节，一张张白皙纯净的面庞越靠越近 了，静姝几乎能听见邻近的同学均匀的呼吸声了。

　　大家一个接一个滑稽地介绍着自己，彼此诙谐地提问着，一串串过耳就忘的挪威名字随着银铃般的欢笑声从时光里掠过。

　　“路易莲、静姝，你们业介绍一下自己，顺便说说为什么来卑尔根做戏剧交流啊? ”凯莉慈母般注视着两位异国的孩子。

　　“我喜欢戏剧，喜欢舞蹈，所以来卑尔根学习了。西班牙有弗朗明戈舞，我的家乡就是弗朗明戈舞的发源地,大家知 道吗?”

　　路易莲迫不及待地把初见静姝时介绍家乡的一番话飞快 地重复了一遍。不仅如此，她还热烈地扭臀耸肩跳起了弗朗明戈，惹得男生们阵阵尖叫。

　　“静姝你呢? ”凯莉老师把目光投向了樱花般安静的静姝。

　　“我本来是学文艺的，却从事了一份和文艺无关的工作。 我如同嫁给了一个不喜欢的男人，不时去寻找一条条逃路，逃 离那些生硬的机器人、基因和大数据辞藻。”

　　静姝一口气把潜藏内心多年的不满表达了出来,然而她 知道，她的抱怨所掀起的，还只是无奈俗世生活的一隅。

　　“原来你也是从事科学研究的。”机器人博士凝视着她。

　　也许因为那天的偶遇，他对她格外的关注，大海般蔚蓝深邃的眼眸一动不动注视着她。

　　“其实我觉得，或许你没有发现科学的魅力。”

　　机器人博士温柔地笑着说:“当你真正走近了科学，就会发现，科学和艺术是蝴蝶的两个翅膀，缺一不可。艺术需要的是翩然起舞的大胆想象和夸张，科学也正如艺术，没有大胆的想象与假设, 绝对产生不了改造世界的巨大魔力。”

　　机器人博士阐述着自己的观点，见静姝和其他同学似懂非懂，他就举了个例子说:“大家都熟悉米开朗基罗、达芬奇 吧，他们都是艺术家，但实际上他们又是文理交融的科学家。 大家还知道计算机的发明者图灵和苹果手机的缔造者乔布斯 吧，他们不正是用艺术的方式，表达深邃的科学吗？科学家和 艺术家之间，不是共融共生的吗?”

　　大家还是有点迷惘，约翰“哈哈”大笑了。

　　“或许你们现在还不明白，然而将来，当世界因为科学和艺术的融合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时，你们会明白的。这是 一个学科融合的共享时代，这也就是机器人博士我，选修戏剧课程的原因。”约翰很是真诚地说。

　　“真是棒极了! ”约翰发言后，凯莉老师给了同学们春风 化雨的鼓励。按照戏剧教育的工作坊模式，她让同学们自由组合，随机分成了三个工作坊，说是以后的戏剧教育课就以工作坊为单位进行了。

　　要分组了，静姝不由自主朝约翰的方向望去。约翰也好像与静姝心有灵犀，慢慢朝她这边挪了过来。

　　路易莲也飞着媚眼，小爬虫一样随着约翰挪动。

　　当看见约翰的阳光总如磁石一般吸附在静姝的身影上 时，她撅着嘴，仿佛有点不开心。

　　后来，静姝和约翰、路易莲、荷歌、克朗等十个人组成了一 个工作坊。路易莲自告奋勇想成为第一周的轮值组长，没想到静姝和其他组员把票投给了约翰。

　　为了让三个工作坊的组员们更快地熟悉彼此，凯莉设计 了一些协作互动环节。她给每个小组发了一张三米长的素描 纸，让组员们交头接耳凑在一起，商量着在长卷上绘出理想生 活的图景。

　　当第三工作坊的长卷铺好在地上时，路易莲伸出手来拿约翰手里的笔。约翰却没有领悟到，转身把笔递给了静姝，让 她描绘具有历史意义的第一笔。路易莲瞪了约翰一眼，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

　　静姝欣然接过粗笔，虬劲有力地画下了一个光芒四射的 太阳。她灿烂一笑，说希望卑尔根从此告别雨季，日日晴好！

　　约翰接过了静姝手中的笔，在太阳下描绘了米色沙滩和笨拙的小人。他指着小人告诉组员们，这是在海滩为游客服务的机器人，科学让生活更美好。

　　荷歌、克朗等也赤脚趴在长卷上，一笔一划描摹了足球、 摩天大楼、直升飞机、咖啡馆等。

　　大家都画完后，约翰把笔递给了路易莲。路易莲撅着嘴不肯画。

　　约翰笑了，说:“热情地西班牙女孩一定有许多热烈奔放的理想，你画出来吧，或许会让我们的卑尔根变得更灿 烂，更温暖!”

　　听约翰这么说，路易莲乐了。

　　她咧开嘴笑着，在画卷上补上了酒吧和商场,还有一个朱 唇半启的摩登女郎。约翰不忘竖起大拇指，恰到好处地鼓励她。

　　热身活动在笑闹声中收了尾，一个半小时前源自不同国 家、挪威不同地区的伙计们还尚显羞涩，这会都头挨着头围成 一个浑圆的圈，交头接耳商量着,每张脸蛋都洋溢着云朵般的笑容。

　　路易莲看到大家都鼓励、关注她，顿时也激动起来了，时不时会冒出几句带着西班牙口音的俏皮话。

　　凯莉一直默默地坐在静姝和路易莲的身旁，她时而孩子 般开怀大笑，时而关切地问静姝和路易莲是否能适应上课的 方式，语言有没有问题？遇到同学用挪威语提问，她马上译成英文，生怕她俩听不懂。

　　静姝默默感受着这份温情,如同孩子恬静地蜷缩在母亲 的怀抱里。

　　那天放学后，约翰约着静姝一起回宿舍。没想到，路易莲 也像个小尾巴般黏在身后。

　　一路上，约翰给她们讲了许多科学知识和科学趣事。

　　比 如，他的爷爷也曾像硅谷钢铁侠马斯克的爷爷一样，多次尝试着自己改造直升飞机。

　　他还告诉静姝，乔布斯为什么把苹果手机的Logo设计成一个咬过的苹果？那是因为他顶礼膜拜 计算机发明者图灵。图灵被迫服用治疗同性恋癖好的药物自杀了，人们发现时，床头放着一个咬过的青苹果……

　　听着平时艺术女很少耳闻的这些科学趣事，路易莲兴奋 得满脸通红，眼里也流淌着激动的红光。

　　她不停地问着约翰关于芯片设计和机器人皮肤、声音模拟的问题。她还无比热辣地望着约翰，问他是否可帮她做一 个机器人替身？

　　约翰总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静姝，笑而不答她的问题。

　　回宿舍后，路易莲又跟着静姝缩进了她的宿舍。她很是 粗犷地把鞋子甩得高高的，再“啪啪”落地，然后坐在静姝纤尘不染的单人床上。

　　“为什么约翰总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你？你们以前见过吗? 他喜欢你? ”路易莲单刀直入地问。

　　“怎么可能呢？你真是浮想联翩啊!”静姝撒了个善意的谎。

　　“真的吗? ”路易莲望着她的眼。

　　“真的。”静姝努力让自己眼里蓄满诚实的光晕。

　　路易莲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终于相信了。她的神情柔和 了许多，语言也轻松散漫了。

　　“为什么约翰会知道那么多有趣的事情？为什么他居然 会做机器人?”

　　她缠着静姝一个接一个的发问。与其说她在问静姝，不 如说她在表达自己的情愫。

　　晩饭的时间过了，天越来越黑了。她还是不肯回房去，依然呆坐在静姝的床头，睁着长满芦苇般睫毛的眼睛，痴迷地聊着约翰。

　　直到静姝第三次哈欠连天，直率地说自己要睡了，她该走了。

　　路易莲才意犹未尽地抱了她一下，而后提着烈酒和火腿去酒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