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晚饭前，母亲从超市买回两包速成水饺，说，“晚上吃饺子。”

　　周汉芳稍躺了一会就起来了，起来没有事，她就坐在床上看余光中的散文。但看了两页，就看不下去。眼前老是他的影子。是啊，要同他分开，那是很难很难的，但是，假如不分开，母亲这一关，如何过？她最担心就是母亲走绝径。一次， 父亲骂她几句，母亲当时受不了，竟跑到河边去跳河，当时幸好父亲的两个朋友将她拽回来。

　　父亲要在的话，兴许好多，如今却只剩下母亲！

　　她没有做声，只是看母亲一眼。

　　母亲手里提着水饺，好像笑眯眯的。

　　弟弟到该放学时候还没回来。母亲让周汉芳去找。

　　周汉芳穿好鞋子，就出了门。

　　走到学校，没有一个学生，看到一个老师模样的人在教室门口，就上前问，“老师，放学了吗？”那人说，“都走了。”周汉芳说，“初一三班周汉学走了吗？”那人说，“都走了，没有留校的。”

　　周汉芳往回走。走到半路，才发现母亲从家门口走来，朝她挥手说，“邻居说，他同几个同学到半边沟捉鱼去。你赶紧去看一下。”周汉芳说，“半边沟？”母亲朝往县城方向路上指一下说，“路边，有一条沟。上次也去，被我找回来。”

　　周汉芳就按母亲说的，朝前走。

　　走着，她担心出事，便小跑起来。

　　走五六分钟， 果然看到靠右山脚下，有十几个十一二岁男孩子聚集在这，看样子捉鱼。便上前去。走近一看，周汉学竟脱掉长裤，光着一双脚在水沟里来回走着，摸着。看到姐姐，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但嘴巴上满是泥泞，说，“姐，我抓到五条鱼，晚上可以吃鱼呢。”周汉芳看到沟边的土坎上有一只小塑料盆，里头有十几只小鱼，那鱼只有一根手指长，就说，“好了好了，不用了，快起来吧。”周汉学说，“我再抓一会。”

　　周汉芳说，“哪个是你的？”周汉学说，“我的在草丛里。我在草丛里挖了个坑，里头放了水。”才看到塑料盆侧果然有个小土坑，里头装着不到一半的水，几条小鱼在里头，快吃不到水了。就说，“水都渗到底下了。赶紧回去吧，不抓了。”

　　在周汉芳催促下，周汉学又摸了几下，才起来说，“上次摸得多，上次的鱼比这个大多了。”

　　周汉芳将一旁丢着的长裤递给他，说，“难怪你成绩上不去。”

　　周汉学说，“去，我们班长都摸鱼。”

　　周汉学从土坑捞出鱼，用一根草径穿上，穿上裤子，提着鱼，跟姐姐回走。

　　路上，周汉芳问，“你的书包呢？”

　　周汉学说，“在学校。”

　　周汉芳说，“怎么放学校呢？”

　　周汉学说，“今天没作业。”

　　周汉芳就笑。

　　走着，周汉芳想起什么，说，“汉学，我很快要去读书，我一旦走了，家里就剩你和妈妈，你不小了，我走后，不要惹妈妈生气，要听话，晓得吗？”

　　周汉学说，“她脾气大。总是骂我。”

　　周汉芳说，“那是你不听话。“

　　周汉学说，“她经常不讲理。“

　　周汉芳说，“可能有不讲理的时候，但是都是为你好。你不要强词夺理。“

　　周汉学说，“姐，你真的同那个瘸子？“

　　周汉芳火了，给了弟弟一脑勺子。

　　周汉学顿时怪叫说，“你干嘛打我？“

　　周汉芳说，“以后再听你说，我狠狠揍你！“

　　周汉学说，“那让我喊什么，还喊小帅哥？”

　　周汉芳没做声。

　　周汉学看姐姐说，“姐，你真不能同他。他要去了条腿，那真不方便。我们学校也有一个男生，也去了一条腿，他每次上学，都是他爸背他来的。“

　　周汉芳忽然看着远处说，“是啊，我也希望他健全，问题是，这是上天的不公啊！“

　　周汉学说，“姐，地震太可怕了，那次地震过后，又发了几次余震，你见到没？“

　　周汉芳点头说，“是。有。“

　　周汉学说，“姐，地震不会又来吧，要又来，真可怕了。我可不想死。“

　　周汉芳没做声。

　　周汉学说，“姐，你怎么啦？“

　　周汉芳说，“别乱想，地震不会再来。即使来，也是余震，小的震。“

　　周汉学说，“我要能考上学校，就离开这个地方。太可怕了。“

　　周汉芳说，“发过一次大地震， 再发的概率相当相当小。或者说压根不可能。莫乱想。”

　　周汉学说，“那就好。“

　　来到镇上，接着往镇西头走。走不到一会，就看到自家的板房了。

　　母亲在缝裤子。看上去好像弟弟的。看到他们进来，便将裤子放一旁说，“来了，我马上煮水饺。”

　　周汉芳说，“怎么呢？”

　　周汉芳便上前接过衣服和针继续。

　　母亲径自往厨房去。边点火边说，“我见到华镇长，说你考得很好，还将成绩给他看。”

　　周汉学说，“你说我？”

　　母亲说，“我说你姐。”

　　周汉芳听到说，“说啥子？”

　　母亲说，“华镇长说你考得很好，还说看了你的成绩。”

　　周汉学说，“成绩单。”

　　母亲笑说，“对，说你分数很高。可以上北京。”

　　周汉芳说，“是，我告诉了他。但我也告诉了你。”

　　母亲说，“我不识字，哪晓得。”

　　周汉芳说，“我替华镇长遗憾，其实，华瑶在，肯定能考很好的音乐学院，是一点问题没得。”

　　母亲说，“是，可惜，我听你爸说，华镇长女儿很会唱歌。在县城很有名。”

　　周汉芳说，“所以我说，上天不公啊。”

　　母亲说，“是，不公。“

　　在她们说话时，周汉学径自到后头洗小鱼去了，还找了一把菜刀，将小鱼儿破开，捞出肠肚，用一只碗装着，递给母亲说，“妈，把它煎了。”母亲说，“吃水饺不要了。”周汉学说，“要，姐没吃过我抓的鱼呢。”母亲才笑说，“好吧好吧，你那么疼你姐。“

　　周汉学就笑。

　　周汉芳缝完裤子，说，“好了！“

　　周汉学跑过来说，“好了吗，我看看。“

　　周汉芳说，“下次买裤子，裤裆大一些，这个太小了。“

　　周汉学说，“是妈尽往地摊上买，图便宜。“

　　母亲将锅盖揭开，一股白汽冒起来。

　　用锅铲搅拌几下，又重新盖上盖子。

　　周汉学接过裤子看看说，“哪天一蹲下去，又裂开了。”

　　周汉芳说，“自已注意，不要猛力蹲。”

　　周汉学将裤子放到自已地铺枕头边。回身说，“妈，你说，今年国庆节给我买新裤子。”

　　母亲在厨房回答，“你有两条换洗，穿了再说。”

　　周汉学不快说，“总骗我。”

　　母亲说，“有钱不买半年闲。先穿再说。”

　　周汉学就哼一声。

　　周汉芳将衣服缝好，伸手打个哈欠，走到门口。这时邻居家都在做饭。有动手早的已端碗在门口吃。的确，临时板房都小，家庭人口多的实在无法周身。于是，有的人干脆将饭桌摆到门口。这时一个农民男人牵着五只羊从门口经过。周汉学不由问母亲，“谁家的羊呢！”母亲正好端一碗水饺走出来，便伸头看了一下说，“噢，附近村的。”母亲将水饺放小桌子上，说，“吃吧。”周汉芳说，“你呢？“母亲说，“汉学不要我煎鱼吗？”周汉芳说，“不要了，吃水饺不用。”周汉学说，“煎吧，那小鱼很好吃。”周汉芳就将弟弟拽到小桌前，说，“来，吃。”周汉学说，“一会你吃就晓得了。“母亲进去。他们很快就听到母亲往锅里扔鱼的油炸声，好像是一条条放了下去。周汉芳看弟弟说，“记住，我走后，记得帮妈妈干活。”

　　周汉学点头。

　　周汉芳忽然起身说，“我拿酱油。”

　　周汉学说，“我要醋。”

　　周汉芳说，“你坐着，我拿。”

　　她拿了醋瓶和酱油瓶过来，放在小桌上。

　　周汉学抓过醋瓶就往碗里倒。

　　周汉芳说，“倒多了。”

　　周汉学说，“我喜欢吃。”

　　周汉芳给自已倒了一点点酱油。

　　周汉芳夹了一只饺子放进嘴里，喊，“妈，来吃。”

　　周汉学跟姐姐的样子，喊了一声，“妈，来吃！”

　　母亲说，“吃吧，我马上好。”

　　周汉学大口吃着水饺，说，“姐，你哪天去县城啊？”

　　周汉芳说，“明天。”

　　周汉学说，“可惜我要上学。”

　　周汉芳说，“先把书念好，什么都不要想。”

　　母亲走出来，看了看他们，然后拿起筷子，从儿子碗里搛了一只放进嘴里。儿子跟着夹一只送进她的嘴里，可是她的嘴里装满了，忙摇头说，“好了好了，”就转身去了。

　　等她将小鱼煎出来时，周汉芳吃得差不多了。

　　母亲将小鱼放到周汉芳跟前说，“蛮香的。尝尝。“周汉芳吃一只，点头说，“嗯，真好吃。“周汉学笑得一朵花似的说，“我说了很好吃吧。“母亲说，“吃稀饭最好。“周汉学说，“就这么吃也好。“周汉芳又夹了一只放进嘴里。说，“谢谢你，周汉学！“

　　周汉学就笑。

　　周汉学见母亲坐下吃，就指着姐姐说，“她明天去县城。“

　　周汉芳说，“是，上头要求越快越好。”

　　母亲说，“那你上他家？”

　　周汉芳没回答。

　　母亲再看女儿说，“是吗？”

　　周汉芳犹豫说，“同学嘛，去去又何妨。”

　　母亲说，“去可以，但不能那关系。”

　　周汉芳没做声。

　　母亲说，“你花人家多少钱？”

　　周汉芳说，“上百万。”

　　母亲惊得瞪大眼睛，看女儿。

　　周汉芳便笑。

　　母亲说，“你哄我！”

　　周汉芳说，“不是钱的事。”

　　母亲说，“假如花了人家钱，要还。少就算了。你同他处这么久，肯定伤了感情。就算感情费吧。”

　　周汉芳说，“你好像什么都懂。”

　　母亲说，“就是傻子也看会。你没见坳上杜主任的儿子，同洞里一姑娘处了三年，在她身上花了十多万。最后，姑娘还是不肯嫁给他。结果男方要女方退钱。”

　　周汉芳说，“假如我花他家十多万，我们拿什么还？”

　　母亲说，“你不是马上念大学吗？念了大学，有出息，自已还。”

　　周汉芳说，“实话说，我没花他钱，但是，我对他有感情。那是我的第一个男友，我永远忘不了他。”

　　母亲说，“忘不了归忘不了，就是不能来往。”

　　周汉芳说，“假如我要呢？”

　　母亲朝屋外一指说，“盘口水库刚建成，里头的水蓄得满满，你正好上哪给你娘收尸！”

　　周汉芳不由气恨盯着母亲。

　　母亲说，“怎么，不信？你爸走了，莫非我还不能走？”

　　周汉芳真要哭了，吼叫说，“妈！你能不能不提死字！”

　　母亲说，“可以，那你必须听我！”

　　周汉学径自起身朝门外走。

　　她忽然漫无目的，不知往哪走。

　　没准母亲没投盘口水库前，自已先投了！

　　走了几步，发现弟弟跟来，便喝道，“你来做啥子！”

　　弟弟说，“妈让我跟着你！”

　　周汉芳瞪弟弟一眼，说，“滚回去，我不用你们跟着！”

　　弟弟笑说，“妈怕你寻死！“

　　周汉芳没理他，径自朝西头空旷路上走去。

　　她走到一条小河边，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