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钥匙

　　韩儒伶努力地让自己平复下来，但脑海中却始终想起方才电话那头说起剧社名字的那句话。

　　现在的骗子为了骗点钱还真是不遗余力，连他父亲是做什么的，有那么个不起眼的小剧社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三天前离世？骗鬼吗？三天前的早上七点多，他回荣光大厦上班之前，还在自家小区里和他父亲在电话里头吵了一架，那时候他老人家的阵势可一点也不像是个随时离世的人。

　　韩儒伶努力地回想着韩楚明那天上午强行逼迫他回老家帮着照看剧社的那些不容反对的话和语气，笃定地告诉自己，这不过是老头子为了达到维系剧社而使出的新招数罢了。

　　想当年，他父亲为了保住这个剧社，连他母亲治病救命的钱都能贴进去，现在随便找个人来配合着打个电话也不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儿，韩儒伶决定不再被刚刚负面而消极的情绪所困扰，转而将目光投向眼前厚厚的一打审计报告上去，又开始忙碌起来。

　　下午，和脉通国际的合同谈得很顺当，韩儒伶提前一个小时完成了既定的商谈任务，董事长高兴得很，特意让他直接回家休息。韩儒伶点了点头，身心疲惫地回到了自己住的小区。

　　韩儒伶住在C栋1003，一出电梯右拐就到了。他倚在电梯里等着上到10楼，门开了好一会儿他才懒懒地直起身子往外走去。

　　可刚出电梯往右拐的那会儿，他却一时傻眼了。

　　几个戴着黑色挽袖的年轻人和老年人站在他公寓的门口，个个神情凝重地望着刚从电梯里走出来的他。

　　更让韩儒伶感到惊吓的，是他们中有一个人双手托着他父亲的黑白照片放在胸前，另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定睛认清楚他之后微微颤抖地喊道：“表叔， 您总算回来了，大舅爷他……”

　　韩儒伶心下一沉，连脚都迈不动步子了，只将力气用在了喉咙上。

　　“这不可能！”

　　“表叔，您节哀，我们知道您不好受！”年轻人开口道。

　　“儒伶，节哀！”旁边的人陆续开口道。

　　韩儒伶顿时被眼前的一切击倒，瘫坐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竟痛到哭不出声来……

　　或许是得知消息的那一天，韩儒伶把眼泪都哭干了吧，回乡为父亲办“头七”的那几天里，他竟没有流泪，更多的时候他是坐在韩楚明的身边，看着他依旧熟悉的面容发呆，若不是煞白的脸色，他依旧觉得韩楚明不过是睡着了罢了。

　　后悔吗？后悔。懊恼吗？懊恼。

　　韩儒伶不止一次地认为，若是当时他没那么任性，不那么毫不顾忌地与他争吵，或许现在就不会是这个样子；或许他还能赶得及回来与父亲见上一面，哪怕是最后说上几句话也是好的。

　　可现在，一切都停留在了“如果”这两个字里头了。

　　韩儒伶少小离家出门求学，毕业后便留在了上大学的那座城市里，一晃眼，十几年的时间都在外头度过，家里头的人和事都变得生疏起来。

　　除了几个之前就认识后来还有些联系的亲戚以外，前来悼唁的人里头韩儒伶没几个是认识的。

　　好在乡里头的长辈们帮着张罗韩楚明身后的事情才不至于乱了分寸、失了礼数。

　　丧假结束的前一天晚上，韩儒伶落寞地坐在父亲的房间里，看着那些依旧熟悉的物品，两行泪悄然而至。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位远房长辈手里端着一个木匣子走了进来。

　　韩儒伶擦了擦眼泪，从床上站了起来，望向门外。

　　“伯父，你就是……”

　　“儒伶，这是你爸一早就放在我这儿的，托我在他不在的时候交给你。”老人家说着，把木匣子递到了韩儒伶面前。

　　这件东西他以前见过，但是父亲从来不让他碰，像是金贵得很，所以他从来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

　　韩儒伶接了过来，抬手在上面轻抚了两下，而后将它打开。

　　里头躺着一把钥匙，全新的，像是从来没被碰过。

　　“这把钥匙是做什么用的？”韩儒伶问道。

　　“这是浮生戏剧社办公室的钥匙，你父亲说了，他走后剧社就交给你管了。”老人家一字一句地说着。

　　“什么？”韩儒伶以为自己听错了，复而问道：“伯父，您是不是说错了？我爸是说让我来管理还是说让我找人来管理？”

　　韩儒伶在“找人”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生怕老人家没明白他的意思。

　　“儒伶，你伯父我虽然上了年纪，但在你父亲遗愿这件事情上却还没有老糊涂。”

　　老人笃定的目光让韩儒伶明白，即便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父亲仍旧用这种无可商量的方式将他们争执了这么久问题强行画上一个句号。

　　不接受，他会顶着违背遗愿的压力走下去；

　　接受，他过去倾注了将近十年的努力告吹，他得回到老家重新开始。

　　一时间，韩儒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打谷场，是韩儒伶儿时回乡的记忆。夜深露重之时，韩儒伶独自坐在打谷场的石登上望向渐渐西沉的月亮，思绪万千。

　　打从他记事起，父亲就经营着这家剧社，自那时起看戏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台下坐着的人年纪也越来越大。

　　小时候爱看热闹，跟着在戏台前后跑来跑去闹着玩也过闹到了十来岁的年纪。

　　后来上了学，身边的人时兴戴mp3在身上听着，一群学生里头也没人去下载这些剧目放着听。韩儒伶也跟着大家喜欢上了动感十足、快节奏的流行音乐，这些拖长调的东西不再入得了耳，渐渐地也就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每次他把家里的流行音乐播放到最大的时候，或是对某个流行明星过分关注的时候，都是他们父子话最说不到一块儿的时候。

　　印象中，父亲总是奔忙于家和剧社之间，每次演出前也都是他最为着急上心的时刻。

　　后来，韩儒伶长到了高考填报志愿那会儿，韩楚明竟然第一次没有任何争执地站在了韩儒伶这一边，极力支持他报考财经大学的市场营销专业。

　　可是上了大学之后，韩儒伶才发现，比起市场营销，他更喜欢学会计和统计学一类的专业，虽然韩楚明并不支持他转专业，但他还是想了个法子并在自己的努力下修了会计学的双学位。

　　毕业那一年，韩儒伶和其他人一样开始四处面试找工作，当时韩楚明就曾经提出让他回老家来帮着经营剧社，那会儿他们就曾经就此事声嘶力竭地吵了一次。

　　而后，韩儒伶背着他的父亲与当时备受财经大学学生青睐的世界五百强名企亚安会计师事务所签了就业协议，毕业后成了其中一名管理培训生。

　　得知此事的韩楚明大发雷霆，并第一次整整一天都没有接通韩儒伶的电话。

　　想来这也过去十来年的时间了……

　　整整一夜的时间里，韩儒伶都在尝试着从过去这十来年里找寻出他和父亲之间某些愉快的片断，却遗憾地发现，竟然一个也没有。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从那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慢慢地在各种矛盾中变得日益僵化起来。

　　受众萎缩、演出锐减，剧社负债累累，韩楚明开口问他要了二三十万的现金用来抵债；韩儒伶的母亲病危，直到母亲离开人世时，他才知道母亲因为家里没钱而没有安排在医院里就诊，所有钱都被韩楚明用在了剧社的日常运转上……

　　他从来就没有明白他的父亲为什么这么做，也从来没去深究他为什么这么做。

　　如今，眼前的这把钥匙就像是一串密码，像是能为他解答这些年来尘封僵化背后的缘由一样，静静地躺在木匣子里，只看韩儒伶愿不愿去开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