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三更,今夜月被云遮了大半只剩几分清明,也照着临苏国北陵王府的后院,但远不及屋里头的灯火亮堂。
凉春挑了几次灯线,才将手中的针线活儿做完,一手捶捶后背,减了点酸痛,屋外头遥遥传来打更人的声音,她才觉得真有几分乏了。
油灯才刚灭了,就听院子里有急促的脚步声,凉春披上刚褪下的外衫就听到敲门声了,“春姐姐,春姐姐,王爷回府了……”
凉春开了门,门外头站着的小厮手里提着灯笼,借了灯光能见到小厮额上的汗珠子,应该是一路跑着过来的,她不大记得住人脸,但知道这小厮是守门的阿柱,每日她进府出府都会笑着唤一声春姐姐,想不记得也有些难。
“管家先生说……”阿柱的话还没说完,凉春转身回屋子取了一盒子,略过阿柱的身边就往外走,阿柱愣了一下,又赶紧追了上去打灯笼照路。
一路上凉春的步子快得很,阿柱追着走喘气都顾不上也没空子说话,但奇怪的是凉春却能够朝着对的方向走去。
凉春此时心里也是着急的,让门口的小厮就来召唤她了,怕是王爷这次有些凶险,卓盛应是将王爷送往了靠南这边的香园,而不是王爷常住的东苑。
凉春府上的主子是临苏的北陵王牧南野,也是手握虎符的兵马大元帅,镇守临苏的北境,曾随当今圣上征战蛮夷之地,战功赫赫才被封了异姓王,因善战骁勇,排的上九州四大元帅之一,人称北野王。
香园的灯火比别处通亮得多,打着灯笼的阿柱在香园门口就停了脚,他是府上的三等奴才,是没有资格进入香园的。
这几日才刚入秋没几日,还有着几分秋老虎杀回头的余热,凉春走得急,额上自然生了些汗珠子,因被一身子挡了道,猛的停下步子有几滴甩在了扶着药箱的手背上。
“你先顺顺气再进去。”说话的是管家卓盛,比凉春只大了个把岁数,但说话总一副老气横就的样子,许是在府里处理事务多了,对凉春虽已十分客气,也存了几分命令的口气。
“王爷人呢?这次伤的是哪处?”凉春向来话也不多,喜欢捡重要的问。
卓盛摇摇头,刚开口想着说话,屋里头来了喊声:“是凉春来了吗?还不快进来!”
凉春凝眉,步子自然是快了,但心头却是十分的疑惑,那洪亮的声音十分是王爷的,哪里头像是受了伤的,可方才见青丫头端出去的水盆中的确是鲜红的血色。
掀起帘子就有股子浓浓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凉春朝里屋看了一眼,纱幔放下了,朦胧着也瞧不到什么,但凉春心思倒是定了,这受伤的还真不是王爷。
青丫头恰好端了清水进来,“春姐姐,这是刚滚开的水,给您放里屋备用,高粱酒也拿了一罐子进去了。”青丫头给她打过几次下手,需要动刀子的时候她都得备高粱酒和滚开了的水。
看来受伤的,定是中了什么暗器。凉春凝眉,她向来不喜欢替别人拔那些“身外之物”。
凉春进入后有那么一霎是愣的,牧北野一身的血,面容风霜染了一层,但棱角的犀利却不是那风霜能够遮掩的,生人瞧了还真是有些心怕。转眼看向床榻上看似奄奄一息的人儿,脸上那一丝的不悦没有藏得住,今日可真是让她撞大运了,她最不喜的病人就是娇弱小姐家家,最怕看的病就是拔暗器,其中最烦的暗器就是飞镖,可躺在她家王爷怀里的那女子,占了全套。
再看她家王爷,面容本就天生几分严色,此时眉头微蹙,含着几分焦急,凉春心里盘算,王爷这般的在意,她又不好推托之词熬到普生堂的人来,只能心里暗自叹息这一声。
凉春向来在府里不给王爷见礼,搁下药箱,见那姑娘脸色煞白,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这里面装的是昨日才用王爷库房里那支千年人参炼好的丹药,因为有些舍不得,所以取药送入那姑娘口中的动作斯文得很。
“口子不深,但连着血肉也有几分,已给小姐服了人参提气,等煮了麻沸散再给小姐拔这飞镖吧。”把了把脉象再瞧了瞧伤口,凉春便断了诊。
凉春的提议本就周全,王爷没做声就是默许了,凉春朝青丫头使了眼色,人都要出屋子了,那奄奄一息的人却突然开了口,“不用麻沸散,就……这么拔了吧。”
“莫要逞强!”
凉春觉得王爷说的正是她想说了,上回她给许护院把个飞刀都叫唤了个半天,这姑娘身形细条的,怕是不抗疼。
那姑娘看着凉春,眼都迷糊了,语气倒是坚定,再说了一次,“拔吧,我耐得住。”
凉春看向王爷,看来王爷也是应允了,她从水盆里拧干了方巾,“咬着吧,别伤了舌头。”
那小姐含着方巾,王爷将她身子放平,但仍坐在床头压着她的上身,凉春清了清她肩下飞镖周围的衣物,青丫头端着一盆子东西站在她身侧,凉春右手的手指搓了几下,两个手指比划了下位置,只见刹那间,那姑娘一声惊叫压抑在方巾里,而凉春右手飞镖起,左手纱布压下,血溅了她半脸。
直到止住了血,普生堂的纪大夫才感到,凉春擦了脸上的血,没好气地瞪了纪大夫一眼,觉着纪大夫年纪是大了,果不如从前腿肚子灵活了。
“姑娘料理的及时,在家给开几贴补血安神的药,刀口子拔得利索没张开了,勤着换药便是,这几日日子还算几分热,多给清理伤口,免得生脓……”
凉春背着药箱朝外走的时候纪大夫还在里屋吩咐着,怕是王爷让青丫头伺候了,青丫头细细的记着,而凉春握着擦脸的巾帕暗着头走,向来她便鲜少多话。
卓盛还在屋外候着,里面的情况他知道得清楚,见凉春出来面有暗色,上前说道:“那姑娘……”还未等卓盛开口,凉春丢了窝在手中的巾帕,手上一道口气,血隐隐还外流着。
“倒是王爷中的飞镖少了些吗?我这拔什么都手巧着很,独独就这飞镖我拔不利索。”凉春这话是盼着她家王爷多中些飞镖呢,要是府里其他丫头奴才听到了有得吓得冒汗了,今日卓盛也没有说她失言,只细细问:“纪大夫在,让他给你包个?”
凉春一脸拒绝之色,“让纪大夫笑话的,我去睡了,这一折腾人还真是乏了,爷若是急着找人,就说我明日睡醒了过来,劳纪大夫先替着。”
卓盛知道凉春性子,便任由她去了,心里又叹息了一遍若凉春当年莫不是对爷有救命之恩,这随意的性子王府怎么容得下,但日后怕是不同了,屋里头躺着的那个可不是普通角色,府里或是要变一变风气了。
这么想着,卓盛只见着地上那带血的巾帕心里有一丝不忍,路过的丫头眼疾手快的,赶紧俯身将血帕拾起来带走了,若是院子里有脏东西,管家又要扣月银了,卓大总管比王爷还严苛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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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宫门未曾合上,半夜里来了急报,皇帝在御书房里甩了茶杯,太子虞承言与晋王虞承怀都匆匆进了宫,在御书房外头跪到了太阳微微高过了宫墙。
皇帝身侧伺候的主事太监张德自然早就让底下人向两位皇子透露了皇上大怒的缘由,原是接了密保,北陵王遣人来报,遇着事要晚几日进京复命。全临苏都知道这北陵王的脾气,向来回京复命是最麻利的,告假只说定不是什么小事。
太子得知事由之后,就甚是不悦的斜了晋王一眼,甚是不屑。这“遇着事”的说辞以前也用过,那一次北陵王在床上躺了半月有余,差些命就过了去。而害他躺在床上的正是自己身侧跪着的晋王。
晋王此时心里可委屈得很,头上冒了汗。三年前他的确曾派人暗杀过回京复命的牧北野。那时候是因北陵王杀了他安插北陵军中的一员副将,得知不能为己所用便痛下了杀手。谁知太子不知道哪里得到的消息,把此事秘密通报了父皇,父皇一怒下杀了他手下三个心腹,让他在太庙跪了三天三夜,幸得他母妃求情才算了。
“两位殿下,皇上请两位殿下进去。”张德恭敬的弯着腰通报,脸上也看不出其他神色,太子明显要开口,张德先张了嘴,“皇上龙颜不悦,两位殿下多加小心。”他向来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晋王的人,这一句不帮谁也不得罪谁。
两位殿下自然知道陪着小心,进了内门,就能瞧见皇帝倚着椅背侧坐着,一手撑着脑袋,双目合着,面容沉重。两位殿下跪下请安,皇帝也未抬眼看他们,却听到太子伏地大声疾呼,“儿臣有罪,身为太子未曾能为父皇分担解忧,实有失职之罪。”
晋王内心一沉,太子早点丧母,向来最爱在父皇跟前演这些父慈子孝的场景,此时还不忘来此一出,一声有罪倒将自己撇得与今天这事毫无关系了。
皇帝睁了眼,往日太子这么一说皇帝都有些心软,可今日明显没有,一个横眉瞪了过去,“你自是有罪,如你所言,身为一国太子,让臣子身处这样的险境,日后如何为君!”
这么一说,太子倒真是心中一惊,吓了一哆嗦,“日后如何为君”这样重的话父皇还从未说过,太子头低着不敢再乱开口言语什么。大皇子此时倒是安了心了,既然对太子都动了肝火,证明父皇未将怀疑搁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皇帝此时转向了晋王,“在外头跪了一个时辰了,可想到有何要要与朕说!”
大皇子向来沉稳,此时定了性子脑子自然也开阔了许多,“儿臣方才在外头听闻北陵王遇刺的消息也不甚担忧,虽此前巡视北境尚未发现异动,但北陵王遇刺的消息一旦传出定会让那些宵小之国有所异动,所以儿臣请求父皇下旨,赐北陵王几日归府探亲,以示亲厚。”
皇帝眉目间有些缓和,太子此时也不禁佩服晋王的脑子转的够快的,这是暗示父皇未防止北境异动封锁北陵王遇刺的消息。
“儿臣也要请旨!”太子此时跟着开口,他岂会让晋王独占了鳌头,“方才得父皇训斥让儿臣深感自己身为太子多有不足,北陵王为我临苏安危出生入死多年,竟有人想要对你不利,儿臣请旨暗中彻查此事,宽慰忠臣之心。”
晋王眼角顺了太子一眼,心想着他这是要把脏水往自己身上引,为显清白,“儿臣附议,对此等谋害我临苏忠良的恶毒之人定不能轻饶!儿臣愿协助太子殿下彻查此事!”
皇帝从椅子上缓缓站了起来,面色缓和了许多,“方才收到急报,朕突然想起当年北野在北境救朕的场景,北野年纪比你们还小了点,朕既将他当做是衷心的臣子也将他视作一个孩子,他一心守护临苏竟有人要谋害他,朕甚是气愤!”
太子与晋王又双双低头伏地,以表沉思,只听得外头张德进来后禀告:“启禀皇上,御膳以备好。”
皇帝一声叹息,“你们在外头跪了许久了,这早秋的露水也伤身,去偏殿吃些再回去吧。”听皇帝这么一说两位皇子心里还是送了半口气,看样子父皇的气并未太大,对他们还是存了几分不舍的。
两位皇子谢了恩,正准备退下,皇帝又开口了,“事情就如承怀方才说的那样处置,只是让传旨的将太医也带着,那北陵不比京都,等待会下了朝,承怀你就去安排。”
“启禀父皇,传旨的人带着太医去怕是有些招摇了,其实据儿臣所知,北陵王府有位大夫医术精湛得很,一向照料北陵王甚是妥当,父皇尽可安心。”太子这是不满皇帝把这差事派给了晋王,赶紧着说出这番话,一来像是替晋王分担,二来显示出自己对北陵王府也甚是关心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只点点头,便挥挥手让两人退下了。等太子与晋王的影子从御书房外的台阶上撤下,张德才出声小心回禀方才又传回的消息。
“朕瞧着这回倒真不是这两个所为的,承言对北陵的态度应是受了季泉的教唆努力拉拢不会出手,而承怀自上次那样一番,断然也不敢贸然行动。北境那边自己乱得很自然是不会伸手到临苏来。到底是何人要害朕的北陵王……”皇帝思索了一会儿,向身边张德问了一句,“你方才说牧北野未受伤,是被一女子所救?那女子是何人?”
张德在皇帝耳边轻声回了话,皇帝突然眉头便开了,“原来是他,终是忍不住要出手了。张德,待会儿去交代晋王,让传旨的带些赏赐却给北陵王的救命恩人。”
“皇上,这是否会不妥,让晋王知道那姑娘身份……”
“朕就是要让他们去窥探一下,到底是什么姑娘会得了朕的赏赐。他们不是最喜欢窥探朕的心思嘛,你方才可听见了,连北陵王府里的大夫太子都摸得清楚,看来朕不能再将北陵王府留在那里了,该动一动了。”
张德不敢揣测圣意,只是领了命令只身退了出去。朝阳撒了一地,他低头走着,在这京城皇宫里每日还能瞧见自己的影子便是一种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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